我生平怕看見「乾笑」、聽見「敷衍」的話;更怕冰擱著的臉、冷淡的言詞。

看了、聽了,心裏便會發抖。

至於慘酷的「佯笑」、強烈的「揶揄」,那簡直要我全身都痙攣般掣動了。

在一般看慣、聽慣,老於世故的前輩們,這些原都是「家常便飯」,用不著大驚小怪地去張揚。但如我這樣一個閱歷未深的人,神經自然容易激動些,又癡心渴望著愛與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變態。

平常人可以隨隨便便過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惱,減卻了好些「生力」——這真所謂「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過北火車站附近。馬路上橫躺著一個人:微側著拳曲的身子。臉被一破蘆葦遮了,不曾看見;穿著黑布夾襖,垢膩的淡青的襯裏,從一處處不規則地顯露;白斜紋的單褲,受了塵穢底沾染,早已變成灰色;雙足是赤著,腳底滿塗著泥土,腳面滿積著塵垢,皮上卻縐著網一般的細紋,映在太陽裏,閃閃有光。這顯然是一個勞動者底屍體了。

一個不相干的人死了,原是極平凡的事,況是一個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勞動者呢?所以圍著看的雖有十餘人,卻都好奇地睜著眼,臉上的筋肉也都冷靜而弛緩。我給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為我的老脾氣,終於茫漠地想著:他的一生是完了,但於他曾有甚麼價值呢?  

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這樣的人,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死的,知道一日裏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

這不免引起我對於人類運命的一種杞憂了!但是思想忽然轉向,何以那些看閒的,於這一個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們的兄弟、朋友,或相識者,他們將必哀哭切齒,至少也必驚惶。這個不識者,在他們卻是無關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

但是,果然無關得失嗎?「叫天子一聲叫」,尚能「撕去我一縷神經」,一個同伴悲慘的死,果然無關得失嗎?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極少極少的所謂得失相關者顧念著,豈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嗎?狹隘、孤寂的人間,哪裏有善良的生活!

唉!我不願再往下想了!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漠視」了。

我有一個中學同班的同學。他在高等學校畢了業,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們有四、五年不見面,不通信了。相見時我很高興,滔滔汩汩地向他說明別後的情形;稱呼他的號,和在中學時一樣。他只支持著同樣的微笑聽著。聽完了,仍舊支持那微笑,只用極簡單的話說明他中學畢業後的事,又稱了我幾聲「先生」。

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發見那乾涸的微笑,心裏先有些怯了;接著便是那機器榨出來的幾句話和「敬而遠之」的一聲聲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來;熱烈的想望早冰結在心坎裏!

可是到底鼓勇說了這一句話:「請不要這樣稱呼罷!我們是同班的同學哩!」

他卻笑著不理會,只含糊應了一回;另一個「先生」早又從他嘴裏送出了!

我再不能開口,只蜷縮在椅子裏,眼望著他。他覺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辭。

我點了頭,讓他走了。

這時羞愧充滿在我心裏。世界上有甚麼東西在我身上,使人棄我如敝屣呢?

約莫兩星期前,我從大馬路搭電車到車站。半路上上來一個魁梧奇偉的華捕。他背著手直挺挺的靠在電車中間的轉動機上。穿著青布制服,戴著紅纓涼帽,藍的綁腿、黑的厚重的皮鞋:這都和他別的同伴一樣。

另有他的一張粗黑的盾形的臉,在那臉上表現出他自己的特色。在那臉,嘴上是抿了,兩眼直看著前面,筋肉像濃霜後的大地一般冷重。一切有這樣地嚴肅,我幾乎疑惑那是黑的石像哩!

從他上車,我端詳了好久,總不見那臉上有一絲的顫動。我忽然感到一種壓迫的感覺,彷彿有人用一條厚棉被連頭夾腦緊緊地捆了我一般,呼吸便漸漸地迫促了。那時電車停了,再開的時候,從車後匆匆跑來一個貧婦。

伊有襤褸的古舊的渾沌色的竹布長褂和褲,跑時只是用兩只小腳向前掙扎;蓬蓬的黃髮縱橫地飄拂著;瘦黑多皺襞的臉上,閃爍著兩個熱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開合——自然是喘息了。

伊大概有緊要的事,想搭乘電車,來得慢了,捏捉著車上的鐵柱,早又被他從伊手裏滑去。於是伊只有踉踉蹌蹌退下了!這時那位華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著拙笨的伊,叫道:「哦——呵!」

他頰上、眼旁,霜濃的筋肉都開始顯出勻稱的皺紋;兩眼細而潤澤,不似先前的枯燥;嘴是裂開了,露出兩個燦燦的金牙和一色潔白的大齒;他身體的姿勢似乎也因此變動了些。

他的笑雖然暫時地將我從冷漠裏解放,但一剎那間,空虛之感又使我幾乎要被身份的大氣壓扁!因為從那笑貌和聲裏,我鋒利地感著一切的驕傲、狡猾、侮辱、殘忍。只要有「愛的心」、「和平的光芒」的,誰的全部神經能不被痙攣般掣動著呢?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蔑視」了。

我今年春間,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務主任。同事們多是我的熟人,但我於他們,卻幾乎是個完全的生人。我遍嘗漠視和漠視的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

那時第一難事是擬訂日課表。因了師生們關係的複雜,校長交來三十餘條件。經驗缺乏、腦筋簡單的我,真是無所措手足!掙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強湊成了,卻有一位在別校兼課的,資望深重的先生,因為有幾天午後的第一課和別校午前的第四課銜接,兩校相距太遠,又要回家吃飯,有些趕不及,便大不滿意。

他這兼課情形,我本不知,校長先生的條件裏,也未開入;課表中不能顧到,似乎也「情有可原」。

但這位先生向來是面若冰霜,氣如虹盛;他的字典裏大約是沒有「恕」字的,於是挑戰信來了,說甚麼「既難枵腹,又無汽車;如何設法,還希見告!」

我當時受了這意外的、濫發的、冷酷的諷刺,極為難受;正是滿肚皮冤枉,沒申訴處。我並未曾有一些開罪於他,他卻為何待我如仇敵呢?

我便寫一信覆他,自己略略辯解;對於他的態度,表示十分的遺憾。我說若以他的失當的譴責,便該不理這事,可是因為向學校的責任,我終於給他設法了。他接信後,「上訴」於校長先生。校長先生請我去和他對質。狡黠的、復仇的微笑在他臉上,正和有毒的菌類顯著光怪陸離的彩色一般。

他極力說得慢些,說的些:「為甚麼說『便該不理』呢?課表豈是『欽定』的嗎?若說態度,該怎樣啊!許要用『請願』罷?」

這裏每一個字便像一把利劍,緩緩地,但是深深地,刺入我心裏!

他完全勝利,臉上換了愉快的微笑,侮蔑地看著默了的我,我不能再支持,立刻辭了職回去。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敵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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