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弓坦率地點頭,扳著手指開始計算。

「樂器費、樂譜費、課程費,辦發表會也得花錢,還有鮮花啦!治裝費啦!然後留學又是一筆錢、加上交通費,呃……還有呢?」

「視情況而定,還有場地費、人事支出等,有時還會自己錄製CD,又要花個宣傳費、廣告費。」

「要是窮人家,哪負擔得起啊!」

真弓誇張地直打哆嗦,三枝子忍不住笑出來。

「我們這領域也有吸引人的地方啊!好比有很多演出機會;去別的地方表演時,可以接觸到新樂器。雖然有些人會自己帶樂器,但大部份鋼琴家的情況,就像非得和等在目的地港邊的女子會合不可的男人,而且要是記不得這女人的敏感帶在哪裏,或對方意外是個難搞的傢伙,那可就慘了。所以大家都很羨慕能帶著自己的樂器一起旅行的音樂家;不過啊,只限小提琴或長笛之類比較輕的樂器啦!那種要帶著大型樂器巡演的人,我們才不嚮往。」

兩人齊笑出聲。

「不過對我們這一行來說,只有一點絕對不可能和你們一樣。」

真弓露出有些憧憬的表情。

「無論去到世界任何地方,都能透過音樂交流;沒有語言上的隔閡,共享音樂帶來的感動。我們因為隔著語言這道牆,所以真的很羨慕身為音樂家的你們。」

「也是啦!」

三枝子聳聳肩,沒再多說甚麼,因為這種感覺難以言喻,唯有體驗過的人才會懂。雖然音樂這條路的投資與報酬不見得相等,但一旦體驗過「那瞬間」,享受到的歡愉絕對能將所有辛苦一筆勾消。

就是這麼回事。

無論是誰,都在追求「那瞬間」,一旦嘗過「那瞬間」的滋味,便無法逃離那股歡愉。因為「那瞬間」如此完美,只能用至高無上的體驗來形容。

無論是像這樣一直坐著、心思卻不知神遊到哪裏去,或是比賽結束後佐著美酒,口沫橫飛批判業界現況的我們;還是不惜砸下勞力與金錢,一個接一個出現在台上的年輕人,大家都是為了追求「那瞬間」,才會如此焦慮、渴望。

桌上的書面資料還有五張。

意味著還剩下五個人。

三枝子開始思考目前為止有哪一位參賽者可以脫穎而出。以目前聽到的表現來說,確定過關的只有一人。另外還有一位,如果其他兩位評審也推薦的話,或許能過關;至於其他參賽者,只能寄望下回了。

這時,最令評審苦惱的問題是演出順序,起初覺得「還不錯」的參賽者們真的不錯嗎?倘若再聽一次他們的演奏,會不會覺得似乎也沒那麼好?雖然取決於實力,但演出順序對於初選和正式比賽來說,也是一項變數,讓人很難不在意。

目前為止,有兩位參賽者來自日本,而且都是留學巴黎高等音樂院的高材生,技巧部份沒話說。其中一位是另外兩位評審也很推薦的人選,可望過關。另一位可就沒這機運了。

畢竟在旗鼓相當的情況下,能比的就是誰有「機運」。要是參賽者才華出眾或很有個人特色,自然另當別論;但比賽往往只是毫釐之爭,面對「令人在意」的孩子、「特別」的孩子、「吸睛」的孩子,評審迷惘著如何做出決定時,最後也只能依靠無法化為言語的感覺,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三枝子擔任評審時,會率直地以自己是否「想再多聽一些」的感受做為評分基準。

當她瀏覽下一份資料時,這名字映入眼簾。

ZIN KAZAMA

三枝子在評審前,會盡量不接觸參賽者的個人資料,因為她只想根據當事人與演奏的印象來評斷。

但此刻的她頻頻看著手上的書面資料。

雖然資料是以法文書寫,不知道名字所對應的漢字是甚麼,但看這名字應該是日本人。照片上的少年感覺人品不錯,臉上帶著一股桀驁不馴的感覺。

十六歲。

令人詫異的是,履歷表上近乎空白,讀不到任何訊息。

學歷、比賽經歷,甚麼都沒有。從資料上只知道他從日本的小學畢業後,便遠赴法國。

至於未就讀音樂大學一事,倒也沒那麼稀奇。畢竟這圈子有那種從小便展露鋒芒、卻沒上過音樂大學的神童;也有不少人長大後,為了學習演奏理論,又到音樂大學進修。其實三枝子也是這種類型。被譽為天才少女的她在十幾歲時,分別奪得兩場國際大賽的第二名與第一名,隨即展開演奏生涯,後來之所以就讀音樂大學,也是為了讓自己的學經歷好看些。

但單憑手上這份資料,看不到這位叫「ZIN KAZAMA」的少年有任何演出經歷。

上頭只記載他目前為巴黎國立高等音樂院特別旁聽生。

特別旁聽生?有這制度嗎?

三枝子疑惑地歪著頭,這場初選就是在巴黎國立高等音樂院舉行的,所以這份個人資料不可能造假。

然而,當她瞥見文件一隅的「指導教授」欄位時,馬上明白這份怎麼看都像是在開玩笑的書面資料何以過關。

三枝子頓時全身發熱。

不,不對。

三枝子在心裏搖頭。

我明明一開始就看到這一欄,卻視而不見。

上頭寫著:

五歲起師事尤金‧馮‧霍夫曼

三枝子感覺自己的心臟「噗通、噗通」地將血液送往全身。

為何這行字讓三枝子如此悸動,她自己也無法理解。

三枝子明白這是非常重要的一行字,也是這份書面資料何以過關的理由。少年沒有演出經驗,也沒就讀音樂學校。他的存在是如此獨特。

三枝子拚命忍住想將這件事告訴身旁兩位評審的衝動,雖然她事前完全不看參賽者資料,但西蒙通常會瀏覽一遍,思美洛則是習慣清楚掌握資訊,所以他們不可能沒注意到這行字;而且更令人驚訝的是,上頭還標示著「附有推薦函」。

竟然是尤金‧馮‧霍夫曼的推薦函!西蒙和思美洛應該會驚訝地跳起來才是。

這麼說來,傍晚三人一起用餐時,西蒙總是一副話到嘴邊又吞回肚裏的樣子,因為他們說好初選前,絕對不提及關於參賽者的任何話題。

三枝子腦中清楚浮現西蒙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當時,他正聊到今年二月悄然辭世的尤金‧馮‧霍夫曼。這名字是個傳奇,深受全球音樂家與樂迷崇敬,本人卻希望低調處理身後事,所以是一場只有親人好友送別的葬禮。

然而,事情並未就此結束。霍夫曼辭世正好滿兩個月當天,多位音樂家發起一場盛大的紀念音樂會。那天三枝子因為有獨奏會,不克參加,但後來收到了錄有紀念音樂會盛況的DVD。

霍夫曼沒有留下任何遺言,這一點頗符合他不拘小節的作風,但在那場紀念音樂會上,霍夫曼生前告訴友人的一句話,卻成了話題:

——我已經裝設好炸彈囉!

「炸彈?」

三枝子反問。雖然霍夫曼是個謎樣的傳奇人物、龐然巨大的存在,但眾所周知,他其實是個淘氣又率真的人。不過這句話還是讓人一頭霧水。

——要是我不在了,這顆炸彈一定會引爆,而且是非常美好的炸彈喔!

霍夫曼的至親好友聽到這句話時,反應似乎和三枝子一樣,但聽說當時迸出這句話的大師只是竊笑。

三枝子看著手上的資料,內心焦慮不已。

西蒙和思美洛一定也注意到這行字。霍夫曼的推薦函究竟寫了些甚麼?

因為情緒過於亢奮,三枝子沒注意到周遭的騷動。

回過神來,她抬起頭,舞台上沒半個人。站在舞台左右兩側的工作人員顯得有些慌張。

ZIN KAZAMA,他沒來嗎?

三枝子發現自己竟然鬆了一口氣。

果然,我就知道,這樣的書面資料肯定是哪裏出錯了。根本是唬人嘛!推薦函八成有問題。過世前的霍夫曼應該很虛弱,可能是一時情緒低落,才想試著寫封推薦函罷了。

只見站在舞台邊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喊著:

「下一位參賽者來電表示,他因為交通因素會延遲到場,所以我們安排他最後上台,其他參賽者依序遞補,先行上台演奏。」◇(待續)

——節錄自《蜜蜂與遠雷》/ 圓神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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