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仔也是一棵茄冬,是胖茄冬的丈夫,年齡相當,兩棵樹並肩而立,日日耳鬢廝磨,是樹群中一對恩愛的夫妻。五百多年前來了一株含苞阿娜柔弱的藤蔓蘭,沒多久藤蔓蘭就纏繞在樹仔的身上,完全不顧胖茄冬的制止與警告,樹仔耽溺在藤蔓蘭溫柔的撫觸、纏繞,胖茄冬氣得神遊出遠門,眼不見為淨。

三個月後,胖茄冬回來,只見樹仔的枝葉全都枯乾掉落滿地,被藤蔓蘭纏繞只露出一點點天靈蓋,無力悲悽的看著胖茄冬,胖茄冬得養神無力幫他,眼睜睜的望著他斷氣,藤蔓蘭卻益發得豐茂潤澤,正蠢蠢欲動去勾引其他的樹精。一日大雷叭響,一道火光直劈向枯死的樹仔。轟的一聲全樹著火,連藤蔓蘭也燒得一乾二淨,只剩樹仔一截根頭焦黑的立著。

儘管怨樹仔移情,然而連焦黑的根頭都沒了,對胖茄冬彷彿是僅存的一點記憶都要抹去了。

阿綠沒有回話,她知道胖茄冬表面看來無所謂,這五百多年來可是一直記著樹仔的好。

「有歲啊,我都兩千歲啊,真正老囉。」

胖茄冬經常穿梭在人群市廛,講話的語氣和樣貌愈來愈像老婦人。

「那我算年輕的,還不到一千歲。」

阿綠想轉換胖茄冬沉悶的心情,刻意裝活潑。

胖茄冬望了一眼阿綠,仍是望著海。

「最近有甚麼有趣的事?」

阿綠想挑起胖茄冬說話的興致。

「哪有甚麼有趣的事,都是一群愚蠢的人,害我的親朋好友一批批的變成漂流木。啊有啦,剛剛過來時經過立在東海岸的『人定勝天』碑被大浪打到不見蹤影。」

「啊,人勝不了天的,怎麼拿走就怎麼還。我記得你說過好像叫甚麼火山女神的。」

「是啊,那是夏威夷的基拉韋厄火山女神佩蕾的傳說。這塊『人定勝天』碑不見了,整座山的林樹、石土和動物都高興,立碑在那裏是跟天挑釁,哪天惹天發怒,遭殃的可是我們啊。」

胖茄冬半瞇著眼,阿綠很清楚胖茄冬近二千歲的修行,到過很多國家、城市,看過很多山林、河海。

「是啊,有一次颱風大量土石流,淹沒一些房子,人類說是天災,其實有些過度開墾,把一切推給上天了。」

阿綠記得那次強大土石流的狀況,她早在幾年前看過人類不斷讓挖土機開腸破肚的挖山、砍樹田,種了高冷蔬菜,沒有一點著力的土壤遇大風雨當然要崩。

「我喜歡台灣的地圖是橫躺著的樣子,傳說中的台灣是一隻大鯨魚,中央山脈是脊椎,肥沃的嘉南平原是肚腹。」

胖茄冬望著海面上的暈紅的霞光。

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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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鯨魚,你知道嗎?虎鯨呢是喜歡飆髒話,就像人類不爽時也會說的一樣。還有,下午我打算上岸時,在海面聽到海豚聊八卦,很好玩。」

提起有趣的事,阿綠想起今天下午在海面上看到、聽到的趣事。

「海豚會聊八卦?都說些甚麼?」

胖茄冬知道花草、樹木也會聊天傳情,不知海裏的魚、蝦、蟹會說些甚麼。

「說誰勾引誰,誰又太瘦、太醜的,交頭接耳的說。海豚一向很享受說是非聊八卦。」

阿綠年輕時遇到挑釁的烏賊,還噴她墨汁,她也飆了一連串的髒話,只有烏賊才聽得懂。

「真有趣,植物也會但沒有聲音,只有我們同類才看得懂。對了,大半人類都認為植物沒有感覺更沒有感知,其實植物有記憶的,也知道痛和害怕。」

胖茄冬想起樹仔最後的眼神,也想起許多被砍倒的大樹最後的顫抖。

「其實植物跟動物都一樣,只是動物可以發出聲音。聽說大象的記憶是最久的,可以二十多年還記得當時照顧過牠們的主人。」

阿綠知道龜和鮭魚都會「返鄉」產卵,這也是一種記憶吧!

「對,人類還未必記得起來,動物只是迫於生存即使明知是陷井也會重蹈覆轍。植物則是無法動彈,只能靠所謂的命運。我呢,就屬於人類所說的『大而無用』才能活這麼久。慶幸我活過千年才能免於害怕有可能被砍或被雷劈。」

胖茄搖頭像要摔掉不好的念頭似的。

「一千多年前的台灣是甚麼樣子?」

阿綠很早就想問胖茄冬在她出現前的台灣。

「都是樹,只有一些矮小黝黑的人住著,我看過幾次,都是男的,腰下綁著樹皮或獸皮,裸著上身,手上拿著石刀和木棍,大都一個人。都是夏天才經過,大概冬天太冷有霜雪阻擋了。我住的森林裏有不少很奇怪的動物,狗頭豬身的動物,有人類惋惜已經消失的雲豹,還有一種四不像的鹿、草草猛……有的被獵殺,有的因為天災逐漸滅種了。」

胖茄冬閉著眼睛回想她剛發芽長葉及茁壯的年代。

「海底也是,這幾百年來也有很多海底動植物絕種了。」

阿綠想起她剛跑進海底及長大後在海底的狀況。

「台灣早在幾萬年前就有人居住,有一次我不是帶你去瑞穗舞鶴看掃叭石柱,那也有三千年了,是Sakiraya族的時代,那麼大、那麼重的石柱,怎麼想都不可能是當時的人類能投運過來。早期我在森林裏看到人類的機會不多,但我看到的再大的力氣,再多的人都不可能做到。我倒是常看到奇怪的動物,只是太久了有些都忘記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大概我才十多歲,不算矮小,枝葉也茂盛,那時有一隻三頭的蟒蛇很愛在我樹幹上纏繞,壓得我很不舒服。牠們很愛吵架,每吵就互相咬啄,卻常啄在我身上,那時我的樹皮還嫩,經常是布滿三頭蛇的牙洞。後來就不見了,我想大概被人類捕捉或被其它獸類吃了。」

胖茄冬看著阿綠,這個她相識十年的朋友。

「為甚麼三千年的巨石沒有變成精或甚麼石頭公的?」

阿綠突想起她和胖茄冬都因為年歲關係而成「精」。

「誰知道呢?也許道行比我們高不讓我們看或知道吧?」

胖茄冬也不過只看過掃叭巨石二次,也許也跟她一樣剛好出遊呢?

「也許有一天我族類也會消失吧?不過也都要經過幾百、幾千年吧?」

阿綠望著愈來愈暗黑的海面。

「有可能幾十年或幾百年,有些物種會消失的,像花蓮光復鄉拉索埃湧泉還不是被土石流給填埋了。誰知道一千年,或數百年後這塊土地會變甚麼樣,一千年前的人類看到現今台灣的樣子大概會嚇死吧!」

胖茄冬回望山上的叢樹群,那個她生長的地方。

「我記得那個湧泉,你說過有很美麗的傳說,也是千年以上的泉水,不過三、四十年就可以被消失。」

阿綠想起拉索埃湧泉和阿美族人美麗的傳說。

阿綠和胖茄冬靜靜的望著海面上一點點的浪光沒再說話。

胖茄冬想起她滿千歲,可以出竅初始歷遊台灣西部的情形。她看到有一群人住在一起,用茅草、竹子搭蓋的小屋,女人用麻纖編成衣服和裙子。她還看到綠的石塊被做成戴在手上的玉,男人手上有鐵做的刀。有些小路兩旁樹很多,有些小路卻乾涸全是沙石。那是胖茄冬第一次見到人類的「家」。後來胖茄冬才知道,這就是台灣人類的鐵器時代,她就是從那時開始遊歷台灣。

黑色如一匹布整個蓋住了海,也蓋住了山林。胖茄終和阿綠走入山洞,沒有月亮的海邊,兩個巨大的黑影移動著。

氣味

寂靜的午後,整個屋子完全沒有聲音。屋裏靜悄悄得有點詭異,彷彿將電視或電影調成靜音,整個屋子像一部默片。

純麗從廚房走到客廳,她豎著耳朵專心聽著,沒有任何聲響,她故意跺跺腳,連拖鞋拍擊著地板都沒有發出聲響。她打開電視,沒有任何畫面,螢幕全布滿黑白細細的粒子,應該要有沙沙的聲音,但還是沒有。

她走到兒子的臥房,早上整理過了,兩張床都很乾淨整潔,兩張書桌上除了小兒子桌上有參考書,都沒有雜物。她跺到主臥房,早上擦過地板,橡木的地板閃著亮光,床上放著睡衣,她的睡衣。她到浴室,打開水龍頭,水無聲無息的流出來,她看著鏡子,她的臉泛著微微的油光,擠出洗面乳和著水搓出泡沬,抹在臉上然後沖乾淨,還是沒有一丁點兒聲音。

坐在床上,她想起曾看過的一部電影《把愛找回來》那個音樂小神童,走到哪兒,聽到甚麼都是聲音,風鈴聲、煙囪排出濃厚灰煙的聲音、地下鐵捷運經過的聲音、樹葉的聲音。

純麗想她的世界是無聲的,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不會有聲音。她好害怕,不斷用食指挖耳朵、拉耳垂,希望能聽到一點點的聲音。剛洗過的臉不斷冒著汗水。她看著床頭櫃上的電話,來電燈閃著好像很急促,有人打電話來。顯示號碼盤上她看到是陌生的號碼,她接起電話,她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發不出聲音。她慌亂的扔了電話,跑到陽台,打開紗窗想大聲的吼叫,可是,不管麼用力就是發不出聲音,彷彿被人堵塞或是掐住喉嚨。她拚命的吼,拚命的想發出聲音。◇(待續)

——節錄自《誰是葛里歐》/ 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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