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頭部隊漸遠了,揹著重物槍枝的人也遠了,緊跟著過來的是那挑著叮叮噹噹炊具的伙夫。我們群中一個男人低聲告訴大家說:

「伙夫隊過去就沒甚麼危險了,希望大家振作精神,準備著往南跑,離這裏不遠就是越南邊境了。」

聽了他的話我們幾個人相顧,心中暗自慶幸,不錯,他們是有計劃地脫逃,於是我們就全神貫注地跟蹤著他們,寸步都不敢離開。

大夥兒穿過一片竹林,連滑下幾處低坡,向著一條比較平坦的路,人人都飛奔了,誰都忘掉了身上的傷痛,精神的力量真是大於一切啊!

越向南跑,越見更多位飛奔著的人。原來很多人從很多方向在設法脫逃,此時我看到了小學時代的同學劉岐玉,我似不顧一切地上前問他:

「我們可以跟你一同跑嗎?」其實他雙腳的腳趾都破得在出血,跑起來也是一跛一跛的,只是此時他是個熟面孔的男生,我們覺得有點依仗。我們幾個人吃力地跑著,前面又出現了師範部的女同學陳壽仙,她邊跑邊哭成了淚人兒,見到我們又抽抽噎噎地說:

「我妹妹昨天已跑散了,今晨找遍被俘的人群,也沒見到她,八成是死到山上了。」她喘息著,哭得更大聲了。她再接著說:

「我能往這邊跑,是工友邵福祥攙著病了的白老師,師範部幾個女生都跟著, 共軍罵我們想逃脫,趕著那幾個女同學走了。我緊跟著白老師,才沒往回走, 但沒走多遠,白老師再也抬不起腳步了,他要邵福祥我倆快跟著向南的人群跑,我們怎麼也不肯,可是白老師憤怒地說:

『你們不走,我立即在地上撞死。』我們只好跑了!」

說到這裏,她哭得幾乎喘不過了氣,邊上的人催我們快跑,跑了才能活命噢!為了走捷徑,我們看到前面的人往橫著的小河裏跳去,一批接一批的人也跟著下水。走近了,我們幾個人也先後跳下去,還算好,這小河的水深僅及上膝,我們都平安地過來了。但沒跑多遠,小河一條又一條,第三條,水深到我們上腰了,可是沒人敢遲疑地都往河裏走,水底的沙石凹凸不平,水面被風吹得又動盪著些浪頭,步步都有點身不能由己的感覺,一次次地因走不穩被催向下游一大段,更多少次都差點順流而去。

小彩霞幾次的驚叫令人心都發痛,但是在這個每人都自身難保的情形下,誰也幫助不了誰,內心是最痛苦了。不管多艱難、多危險,彩霞就是不肯丟掉她那揹著的小背包,我回下頭看著幼小的她,在水中載浮載沉地掙扎,我真想仰天大叫,上蒼啊!我們究竟是遭的甚麼孽呀!

濕淋淋地又跑了一陣,看到了這個書寫著楔行文字的界牌,人人都癱軟得動不得了。有人在說,我們跑的這一段是三十五華里,我真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竟能做這麼大的衝刺,求生是人們最大的本能,我深深體會到了。

我們大家都聚齊坐下時,看不到了程燕霞、張鳳雲,她們同是孤兒院的學生,她兩是從冀縣出來的學生中最後兩名了,鳳雲看她不在了,傷心得哭了。

她哭出了聲,就驚動了那邊一位癱累倒地的婦女,她睜眼看看鳳雲,吃力的挪到我們的群中,抹著鳳雲說:

「姑娘,我看妳這衣服的顏色,那個被水沖走的一定是妳的同伴。」

聽著她說被水沖的話,我們大家都吃一驚,那婦人又接著說:

「那女娃穿著件棕色大衣,兩手抱著件棕色大衣。」

聽她這一形容,鳳雲、彩霞都知道了九成是程燕霞,她兩急得異口同聲地問:

「她還穿著、抱著那大衣嗎?」那婦人很慨嘆地說:「過到河中間時,大家都看到她抱著那件大衣,搖晃地站不著,穿的那件已把她墜得前後倒,誰都叫著讓她快丟掉,她就是不肯,大家話還沒停著,看著她倒在水中隨水而去,幾個人試著抓,都沒抓到她。」

那婦人無力地摸著鳳雲,無奈得眼中全是淚,我們也都紅了眼睛垂下了頭。那婦人又挪邊上去了,她邊動邊狠狠說:

「我們都遭孽喲!」 那婦人過去了,彩霞、鳳雲都低聲地說:「燕霞很孤僻,她不多說話,很少有表情,昨晚我們都坐在地上,凍得抖成一團,她把大衣舖一件蓋一件自己睡,我們拉一拉、靠一靠她,都被她拒絕了。」

沒想到昨晚暖了她,今天卻害了她。

一路上同伴們被形形色色苦難摧殘、凋零,程燕霞又這樣去了。◇(待續) 

——節錄自《回首流亡路》/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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