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把螢幕推到眼前,畫面上是被樹木包圍的日本老房子,枝葉上則像是積著白色的雪。朋子不由得發出嘆息,看得入迷。

六月雪。

當從台灣返回日本不久後,在一個非常寒冷的冬日,她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雪,而想起了在台南見過的風景。在南國,連淡淡的雪片飄落都令人雀躍,更何況是見到憧憬的真正的白雪。

媳婦在每張照片都停頓片刻,用指腹從右至左滑過液晶螢幕的畫面。藍天下的雪景,一一浮現。

「……現在也像這樣盛開著啊!」

朋子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只是沉醉在一張張照片當中。未來竟然能拍到這些照片。太好了,連這些地方她都代替自己去了。

六月雪,在鬧區的街上確實看不到,得往海邊去,才能見到這些生長在海邊的樹木。以前曾有人這麼對她說。

花澤。

突然想起了這個人名。那是她當時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想忘記卻忘不了的名字,曾幾何時,被埋藏在記憶的角落。

是花澤告訴我的。

平常安靜不多話的花澤,有時會因為甚麼開心的事,突然顯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有時他也會不甘心地說,不論台灣人的成績再怎麼好,第一名還是都會被日本人拿走。

他是寄宿家庭的哥哥在台南一中的死黨之一。

「雖然我們是台灣人,但都已經改成日本名字,將來肯定很快就會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為國貢獻。」

他總是把這些話掛在嘴邊。

***

「媽……妳沒事吧? 」

回過神來,才察覺葉月正用手指擦拭著自己臉上的淚痕。感受到手指的溫度,朋子再度流下淚水。

她跟花澤幾乎不曾單獨說過話。哥哥偶然不在家時,他曾經把書拿來還,只在當時有過簡短的交談而已。光這樣就讓朋子興奮緊張,不時想起彼此簡短的談話內容,還有花澤的表情,並想著下次不知道甚麼時候能再見。

這樣的花澤不知道跟她談起了甚麼,他告訴自己,往海邊去就能看見六月雪。

顧名思義,六月雪一定得六月前去才能看到,那真的很美。花澤接著說,其實他也只看過一次, 看到時還在心裏發誓,總有一天要去看真正的雪。

但真實的人生裏,花澤不但沒看到真正的雪,也沒有為國貢獻,就突然離開了人世。記得他是去鄉下時意外被牛角刺到,因為細菌感染而喪命。幾天前還展現著燦爛笑容的人,就這麼像煙一樣散去,朋子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接著來臨的六月,她看見了六月雪——就在幾位女學校的朋友邀約之下,她們一起搭上卡車的後車斗一路晃到海邊的途中。

***

「那麼,媽,我回去了。」

手裏被塞了紗布巾,正按著眼角時,傳來了女兒的聲音。朋子回過神來,想叫她路上小心,但話卻卡在喉間無法說出口。她覺得呼吸困難。沒想到會想起花澤,自己到底為甚麼把這些事都忘了。

不,為甚麼至今為止都沒有想到要想起呢? 腦袋裏一片混亂。

「哎呀,光看個照片就哭成這樣,真是的。聽到了嗎? 我要回去了。還有,我也很忙,可能暫時不能來了。反正妳就快要出院了吧!」

傳來了一聲喀噹。即使如此,朋子依然無法將紗布巾從眼角移開,感覺自己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在台南的那些日子,真的是自己的人生嗎?

不遠處傳來真純和葉月交談的聲音。這也半像是幻聽,朋子只想著「趕快,趕快」。

快點來接我吧。母親、老公、花澤,誰都好。我不想再一個人獨自邁向更老的人生,我受夠了。

***

當夕陽漸漸籠罩時,未來和洪春霞抵達了鹿耳門天后宮。就是剛才繁茂的樹叢後方,出現的形狀複雜、若隱若現、屋頂有著諸多裝飾的建築物。入口斜前方原來有道路,挾著道路兩側僅有的窄小空間,被巧妙利用變成了花圃,花圃裏有個仿三角形屋頂的風車小屋的建築。

「啊,有了有了! 」

洪春霞放慢機車的速度,緩緩前進,劉慧雯正站在天后宮前。當兩人發現她時,劉慧雯也同時看向她們兩人。她一如往常,臉上掛著看起來有點落寞的淺淺笑容,輕輕地揮著手。

停好機車後,走近了些,洪春霞搶先開口,反覆傳來「天后宮」、「聖母廟」的發音,她似乎是在說明自己弄錯了地方。劉慧雯一反常態,輕聲笑了出來。洪春霞也「啊」地一聲笑了起來,然後回頭看著未來。

「這是甚麼地方啊,真是太驚人了!根本看不到甚麼日本房子,只有看到那個像荷蘭風車小屋的三角建築,還有超大的奇怪銅像立在這裏。」

「洪桑,妳不知道這裏嗎? 」

劉慧雯指著自己的腳下,以日語說道。洪春霞搖著頭說:

「我是第一次來這裏。」

劉慧雯又浮現一副困擾的笑容,切換回中文開始說了起來,洪春霞只是不斷地應聲並點著頭。

「原來是這裏啊!鄭成功最初登陸台灣的地方。所以才會有媽祖像。」

沒頭沒腦的發言,讓未來完全摸不著頭緒。看著歪著頭一臉納悶的未來,洪春霞重新說明,天后宮的廟裏祭拜的是一位女性的神明「媽祖」,祂是台灣最被景仰、位階最高的神明之一。

媽祖是漁業和航海的守護神,因此,從中國大陸越過凶險的大海前來台灣的漢族,成功登上陸地後,首要之務就是興建媽祖廟,感謝媽祖保祐航海平安。清代正因為鄭成功從鹿耳門這裏踏上台南的土地, 所以當地才會祭拜媽祖。

「鄭成功來之前,不是已經有了荷蘭人? 據說那時大陸來的人,都被荷蘭人抓去,強迫勞動。但是鄭成功來了以後,把荷蘭人趕出去,所以才有很多大陸的人可以來到台灣,這也是現在台灣發展的起源。劉桑這麼說:原來如此呢!」

啊,所以才會出現荷蘭的風車小屋,並不是沒來由的。未來擅自在心裏如此解釋,但又不禁浮現了新的疑問。

「天后宮是祭拜媽祖,那麼剛才的聖母廟呢? 是拜甚麼神明? 」

「那個也是拜媽祖。」

「跟這個一樣? 為甚麼呢? 」

被問倒的洪春霞歪著頭,和劉慧雯交談著,結果劉慧雯也跟著歪了頭。

「其實台南的市中心,有一間很大的天后宮,那裏應該是最氣派也最有歷史的。這裏的天后宮, 發生過火災,被毀壞,又搬過家,後來好像就分裂成兩家。」

「……原來有這樣的事啊!」

「台灣人最喜歡媽祖了。對於超級重視的人,就會花上全部的精力,也會不計成本,把錢都投進去。」

原來如此。未來點頭如搗蒜,突然想到,不知道李怡華怎麼樣了?環顧四周,她還沒到的樣子。

「剛才在聖母廟跟李桑通電話時,她說她知道,所以應該沒問題。」

在等待李怡華的時間,洪春霞又說,劉慧雯問她有沒有興趣參觀天后宮。

「好主意啊。小未,妳還沒參觀過台灣的廟吧? 」

「說的也是,既然來了就看看吧!」

「要拜拜嗎? 」

「拜拜? 」

「就是這樣啊,向神明祈求。」

***

「蚊子再晚一點就會出來了,趁太陽還沒下山,我們快走吧!」

三個人聽從李怡華的建議準備離開,洪春霞則立即和李怡華交談了起來。劉慧雯熟門熟路地走在前頭,像是要幫她們三人帶路。在不同世代、不同氣質的三個台灣人圍繞下,未來走在這幾乎無人的路上。

馬路看起來剛鋪設不久,兩旁還圍著藍灰色的鐵板,宛如工地現場。但是未來馬上察覺,從鐵板上方看到的是淡褐色的磚瓦屋頂。沒錯,就是日式老房子。

走沒多久,劉慧雯便轉過來說了些甚麼。

「這裏以前沒有這些圍板。不然那一側就有六月雪,發現中間有岔路可以穿過的話,就走進去看看吧!」

李怡華替未來翻譯。不久後,鐵板的一處出現一扇可以開闔的門,而且呈現半開的狀態。門的後方究竟是甚麼樣的風景,未來完全無法想像,她只是懷著擅闖禁區的心情,穿過那扉半敞開的門扉。

「這……」

眼前延伸而出的是一幅不可思議的風景。

小路蜿蜒而去。有種色澤豔麗的葉子上覆蓋著宛如薄雪片的樹木,混在兩側像是松樹的針葉樹林裏,繁茂蓊鬱。

而這些樹木包圍著的正是日式老屋。和林老師導覽介紹的陸軍舊官舍的氣氛很相似,但沒有官舍那麼大,也不是每一棟都有圍牆分隔,而是由樹籬做為區隔的一整排小屋。

這些仍有生命的樹籬高大地攀沿至屋頂,上方點綴著無數的小白花。因為花朵一齊綻放,宛如才剛下過的雪片,和圓弧狀又有光澤的葉子相映成趣。

「就是這個。六月雪。」

劉慧雯用日語說道。未來也不由得愣在當下,喃喃自語道:

「就是這個啊!」◇(待續) 

——節錄自《六月之雪》/ 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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