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是她母親出面,拿了自己的證件和裁縫店的營業執照,拿去加了兩項新的經營項目。

她母親沒犯法,公民該有的權利還是有的,要給她的。再說了,這些事,他也就是動動嘴皮子,對那些部門打個招呼的事。

她母親和他,一直是有一種真切的情意在的。這麼多年了,甚麼都不一樣了,然而,他和她母親之間還是從前。他一到她面前,就還是最初的那個少年,清澈的,靦腆的,一往情深的。

她母親待他,也從來沒變過。只要看見了他,就油然的眉開眼笑,從心底笑出來的高興。不能說話,也顫微微地,試圖起身給他斟茶、拿點心。因為曉得女兒是不會招待他的。

只有她,在這個屋子裏,很恆定地,是母親,是這個男孩的避風港,她望向他時的溫情神色,瘦弱,溫柔的笑容,彷彿一種催眠,一種令人安全的帷幕,輕輕地包圍他。

他坐在她身邊,因為上次講話,刺激得她當場休克,如今也不敢亂說話了,只坐在她身邊,不言不語的。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劃清界線。

出院之後,她到底沒有像他心裏憂患的那樣——癱瘓在床,不能自理。還是那個乾淨體面的婦人,病了一場,頭髮全白了,反倒有一種安詳。

她臉色倒是很好,紅潤的,日復一日地,四肢和口齒康健起來,能動手拿東西,能說點話,後來,居然能上縫紉機裁縫那些老藍布了。看見他登門,她總是笑咪咪地,拿手巴巴地指著身邊的椅子,讓他坐下,還從圍裙裏摸出些板栗、橘子,剝給他。

朱錦則黑著臉,掉頭走開,沒事時,他也不去理她,倒像是街坊間兩個陌生人,彼此都沒興趣認識一下對方。若是開口,必然也是公事公辦,他對她宣讀政府的新指令,要她識時務,放規矩點,小心點,最近不要和境外勢力有聯繫,不然就去班房裏過年。

他宣佈這些時,要麼面對的是她那堅硬得像電冰箱冷凍室一樣的冷漠,置之不理;要麼,就是她像水管爆炸一樣地,惡語相向,甚麼文件、甚麼罪名拐個彎都能和他掛上鉤,好像他是始作俑者,命令都是他下的一樣。

明明是她隨時有被抓進去坐牢的危險,卻總是義正辭嚴地告誡他:你就這麼一條黑路走下去,是沒有好結果的,助紂為虐,你肯定是要遭惡報的,你遲早要遭惡報,已經有很多像你這樣的幫凶在遭惡報了,有發生車禍的、有得了絕症的,你就等著吧!

他聽著她詛咒他,鑑定他不得好死。氣得漲紅著臉,眼冒金星,他時常能體會到她母親被她氣死過去的那種心情。每逢這樣的時候,他心裏就更加肯定,那個可憐的老婦人——她是無辜的,攤上這麼個凶神惡煞的女兒,他是不能不管這個老人的。

而且,每逢這樣的時候,她母親就會走上來,伸出巴掌要去打女兒的嘴,扯著他的手,走開去。

也因著她母親,他在她身邊,總是不著急離開,他坐在她身邊,因為總是被罵過,人也沒心情說話,就不停地刷手機。

她母親偶爾還探頭看一眼,看他在忙甚麼。他呢,就給她看自己的手機,相冊裏的一些照片,都是些吃飯宴請的照片。一張一張地,指點給她看,餐廳是怎麼擺設,菜式甚麼名頭,連照片裏盤裏的湯是甚麼食材、吃飯的人是哪幾個,也詳盡地,跟她解釋一遍。

她眼睛裏的笑意更濃了,是看得津津有味的意思,他就一徑講下去,還把一個月總有那麼至少一場的相親飯局也講給她聽,有圖有真相,配以圖片解說,連介紹人長甚麼樣、被介紹的對像長甚麼樣,都給她看一遍。

母親聽了,神情裏就有一種深深的、深深的傷感、惋惜,還有捨不得。這神色,也是讓他心裏難過的。

她的人生和他沒關係了,早就沒任何關係,或者說,從來就沒有過關係。然而,他還是忍不住,常常合理地推理,朱錦在這個四處都是牆的地方,會怎樣走投無路的困頓,她媽媽和她又是如何彼此怨恨,怪罪牽連,到後來彼此仇恨,骨肉相殘。

也許到那一天,她會低頭來求他——當然了,求他也沒用,他再也不是從前了,他對她嫌棄得要死,躲都躲不及。他這麼想著,心裏未免有一種悽楚的得意。

然而,她求告到他這裏,這樣的情形並沒有發生,而且,她們居然還能開出一家生意興隆的店子,一掃從前的寒苦家境。而她母親,也一天天地健康起來。

她從不避開他甚麼。如果她一個人正在打坐,他進門時,她也不會就此不打坐了,如果她正在讀那打印出來的紙本書,也不會看見他就收了起來。他知道那是甚麼書。

現在,居然她母親也煉起功來了——他有五雷轟頂的本能的恐慌。他眼前已經看到了,可怕的事情會怎麼出現——她們會被抓起來,尤其是朱錦,是重點案犯了,自己死不悔改還不算,把自己媽也一起搭進去,她肯定會被判刑。

這些對於一個政府公務員來說,是常識,日常司空見慣的,這些小市民在這些政府公務員的眼裏,怎麼形容其弱勢呢,螻蟻,比螻蟻還弱小。

然而,她母親在他眼裏,的確是判若兩人的,她神清氣爽,面目安詳,這半世不快樂的寡婦相,幾乎是她的標籤,那股擰著勁的好強和晦暗,如今蕩然無存。而且她還很健康,隨著她說話能力的恢復,和女兒從早到晚的口舌之爭,就是證明。

朱錦在外頭都不開口說話的,然而,在母親面前是個話嘮,說的還都是最沒甚麼用的,母女倆在後院裏,做飯、洗衣、打掃,都不耽誤她們拌嘴。

母親數落著女兒,因為她有那麼多沒腦子、該數落的地方,客房裏拆洗一遍窗簾和蚊帳,忙得滿頭大汗才掛起來,還一律四角不對稱,這也罷了,鋪一塊檯布也能四角不對稱;灌一壺油,漏了一半在外頭;幫著縫補點針頭線尾,則一律針腳不穩;煎魚呢,破了魚皮,沒有看相——總之,朱錦在母親的眼裏,甚麼都不對,她指教還不夠,末了她要親自動手,重新做一遍才妥。

女兒呢,則總是那麼不馴,笨手笨腳卻舌尖嘴利,每一句話都要給她反駁回去,每一句話都要頂嘴,存了心的,引發來母親更多的數落,不數落的時候,她還要湊上去,請教一番,惹來那頓意料之中的數落。

只是,他耳濡目染的,感受到的都是家常的生機,還有溫情。她們如此的健康、明朗,生意也經營得很好,在公共層面上也從沒惹來甚麼麻煩。他有甚麼理由,一定要去匯報她們,讓她們坐牢呢?

尤其是,朱錦母親從來沒把他當成是那種會去出賣她們的人。

有一天,他來得本來就晚,坐一坐,天就擦黑了。朱錦從後院冒出來,攙母親去吃飯,嘴裏驅趕他道:「你也好下班了,快走快走,監視我,我這裏是不管飯的。」

他沒回嘴,放下茶杯便起身,母親卻拉住了他,簡單地說,吃飯了。拽著他往後頭灶間走。

他看見那後院裏,寒天裏還有幾株菊花開著,黃昏裏格外地,白到耀眼,還有一股寒香。牆頭伸過來鄰家的香櫞樹枝,掉了幾個果子在菜畦裏。廚房的灶台前,從前的碗櫥、木頭方桌,燈光籠罩著,都是從前的光景。

因為是母親留的客,朱錦也不敢高聲阻止,只是一邊擺碗筷,一邊低聲嘀咕道:「引狼入室了,越老越糊塗了,好人壞人也不分了嗎?」

母親看看他,衝他笑笑。他也笑了,都是不和朱錦計較的意思。他和她一起坐下來,拿起筷子,端起飯碗。一盤清炒水芹,一只砂鍋,是鹹肉煨筍。

母親照例是禮數周到的,去前頭櫃檯上,搬了一壇桂花酒來,放在熱水裏溫熱了,斟給他。這個酒是她們秋天自己摘的桂花,參了冰糖釀下的。很好喝,甜潤的滑下喉,然而,漸漸地上頭,煨熱血管裏的血,周身都走一遍。

筍在肉汁裏煨得正有嚼頭,拌在飯裏,也是刻骨銘心過的舊時味道。他低頭捧起飯碗,無來由地,眼裏就有了淚水。◇(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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