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摯友誼

在「五七幹校」,父親和顧准叔叔照例是「監管對象」,父親和顧准叔叔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隨時有人彙報,他們不能明著往來,但始終心靈相通。父親在顧准叔叔宿舍附近與他說話時,顧准叔叔指著宿舍說:「屋內有狗。」父親立刻就明白這個「狗」就是某人了。

顧准叔叔曾因託父親買煉乳被人彙報,而被軍宣隊批評,因此當一九七零年父親患美尼爾式綜合症臥病在床,顧准叔叔想去看望時,怕碰軍宣隊的「釘子」而未去,只好把自己的心意寫在了日記裏。

一九七零年冬,我耐不住內蒙零下40°C的高寒,來到父親所在的東嶽公社。此時顧准叔叔已開始咳血,父親時刻惦念著他,為他著急、擔心,慨歎沒有好的醫療條件能檢查、治療他的病,使他早日康復。

不久,幹校遷往明港,我家被分配住在明港軍營大食堂一隅,自此父親和顧准叔叔有了很多便利接觸的機會。也就是在這裏,我見到了自一九五八年後一直未曾謀面的顧准叔叔。

明港幹校生活條件比東嶽公社好很多。那裏有幹校自己開辦的小賣部。一天,我和妹妹去小賣部,一眼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帶著眼鏡,穿著潔白襯衫、灰色背帶褲的人排在長長的購物隊伍後面,妹妹說:「那就是顧准叔叔。」

無須介紹,顧准叔叔自然知道我是誰,我們彼此會心地點頭微笑。

此時已是來年五月,我早該回農村去了,但父親拿不出我回去的路費,我只好呆在幹校裏。一日午飯後,顧准叔叔來到我家席棚,送來二十元錢,對父親說:「孩子回來需要錢,拿去用吧!」

此時顧准叔叔已被停發工資多年,每月只領五十元「生活費」,卻把自己省吃儉用的錢送給父親,使我得以返回。感激之餘,令我平添幾分酸楚:憑他們對中共黨的忠心和貢獻,為甚麼要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對待?

我一時無法找到答案,只感到茫然與無奈。

我家住的席棚,是每個人用餐的必經之地。開飯時,顧准叔叔常趁無人注意時先到我家小坐,與父親悄悄交談,待別人走後,他才去買飯。我家窗外——食堂的窗台更為他們搭建了友誼的平台。顧准叔叔買到好吃的東西,就放在我家的窗台上,然後敲下窗戶馬上離開,母親就出去取來;當我家有好吃的東西時,也如此放在窗台上,看見顧准叔叔來了敲下窗戶,顧准叔叔就會取走。

一九七二年夏,幹校準備從河南明港遷回北京。臨行前,顧准叔叔送給母親四十元錢,說:「拿著吧,路上需要錢。」母親正發愁回京路上一大家人沒錢吃飯,顧准叔叔雪中送炭,處處為老朋友想得如此周到,把自己近乎一個月的生活費送給了我家。

此情此景,母親牢記心間,常想如何回報顧准叔叔,然而這一願望終未能實現,竟成為永遠的懷念。但遠不止此,顧准叔叔在兩年後的臨終遺囑中還把自己的五百元存款也贈與了父親,令很多人震撼、感動。

一九七二年幹校遷回北京後不久,我從插隊的地方回家過冬。那時顧准叔叔常去北京圖書館,歸途中經常到我家的陋室與父親暢談,父親的小屋時時傳來他們開懷的笑聲。他們無話不談,抑或交流各自的經濟學觀點,抑或談論形式、評判毛澤東。

我懵懵懂懂地聽出顧准叔叔是反對毛澤東、對文化大革命持否定態度的。在造神運動籠罩全國的時候,談論這些話題是多麼地大膽和超前。潛移默化中,我被顧准叔叔清新的思想薰陶著。

我家的規矩是大人說話,孩子是不能在旁邊聽的,我只有陪伴母親在外間小屋裏給顧准叔叔包餃子。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吃餃子就像過年一樣。

但一九七四年十月我回北京治牙,沒有再見到顧准叔叔的身影,我向母親詢問,才知顧准叔叔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不久顧准叔叔臥床不起,父親不顧自己「階級敵人」的身份,每天都到顧准叔叔的住處去照顧。父親一生從未做過飯,但還是學會了煮粥給顧准叔叔喝。顧准叔叔住院後,經濟所派人照顧他,父親仍每天三次必去看望後才放心回家。

顧准叔叔的六弟陳敏之叔叔被這對老朋友的深厚友情所感動,在《顧准日記》中,以《真摯的友情》為題,記述了父親悉心照料顧准叔叔的情景。

不朽之靈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四日,陳敏之叔叔從上海來京,正趕上第二天工宣隊進駐經濟所,規定每人每天必須上班,不能遲到早退,父親只能每天下班後去醫院看望顧准叔叔。經濟所也不能再派人去醫院,照料顧准叔叔的事情就交給了陳敏之叔叔。

一日,父親看望顧准叔叔後帶回沉重的消息,我們全家都有不祥之感,都很難過。顧准叔叔在我們子女心目中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我們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父親對顧准叔叔的讚賞:他是能夠雙手同時打算盤算賬的會計大師和奇才;他十九歲就著書《會計學》;全國的大賬他能快速心算出來;是做總理的人才(父親的武衛會部下姚依林就曾任國務院副總理)。

父親怕把陳敏之叔叔累垮了,與我商量由我每天去醫院替換陳敏之叔叔,我欣然允諾。在顧准叔叔生命的最後21天,我帶著父親的囑託,懷著對顧准叔叔的敬仰來到他的身邊。在這短暫的時間裏,給我留下了終身難忘的記憶。

在顧准叔叔身邊的日子裏,我儘量不去打擾他,使他能夠安靜地休息。顧准叔叔住院十多天中,都處於檢查階段,此時他的精神狀態很好,有時看看英文版的報紙,還很有興致地與我閒話幾句。

那天,顧准叔叔翻閱完報紙,突然感慨地對我說:「你父親和我吃的都是草,擠出來的都是血。」我很懂這句話的份量與含義,頓時悲從中來。這是顧准叔叔對中共的血淚控訴,也是父親與顧准叔叔被中共迫害的真實寫照。我萌生了尋找他們被迫害的真相。◇(待續) 

【注】
作者為在中共反右運動中被「打倒」的知識精英林里夫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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