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MeToo運動在台灣和海外華人社會引起很大的轟動和反響，這令我想起好幾年前一部紀錄片帶給我的震撼。那是2016年，雲南的獨立電影製片人王雲龍來訪香港，對公眾放映了他拍攝的幾個紀錄片。其中一部《陪舞者》，講述的是中國五六十年代一位享譽全國的著名女歌手的悲慘人生。

五十年代中國有部白樺編劇的電影《山間鈴響馬幫來》，主題歌「清清河水流不完，鮮花開滿山，重重青山望不斷，馬幫行路難⋯⋯」可以說是唱遍全國，這首歌當時家喻戶曉，人人會唱，六十多年後的今天，記憶消退的我仍然能夠哼上幾句。唱這個主題歌的就是這位悲慘的女歌手張啟秀。她當時是昆明軍區國防歌舞團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中共「解放軍」的一位文藝兵。1961年中國另一部著名電影《紅色娘子軍》，主題歌也是由她領唱。當時她可以說是紅得發紫，中國官方電台還經常播放她的獨唱專場，一播就是半小時、一小時。張啟秀不但歌唱得好，人也長得很漂亮，文革前北京中樞的中共要人，比如周恩來、陳毅等來昆明，都要見見這位紅極一時的女歌手，要她伴唱伴舞。王雲龍當年也是國防歌舞團的青年文工團員，那時他視比他年長的張啟秀為人生偶像。若生活在今天，張啟秀這樣優秀的歌唱家就是萬千粉絲仰望，女神一樣存在的高峰。

但這位本來應該是神一樣被人膜拜的女歌手身世卻非常悲慘，可以說比法國大文豪雨果筆下《悲慘世界》中的悲情女芳婷還要悲慘萬分。她身世之悲慘，遭遇的不公不義，令人相當震撼。在中文大學的放映廳，王雲龍的《陪舞者》播完後，被震驚的觀眾心情仍久久不能平復。

原來就在張啟秀當紅之時，因她人美歌靚也引來一些好色的軍隊首長的覬覦，因而淪為這些紅色將軍們的性玩物性奴隸，被強迫陪舞、陪游泳，甚至被雲南軍區副司令員開國少將丁榮昌強姦。

張啟秀是中共軍隊的文工團員，其身份是革命女軍人。如果說中國社會是高度極權的社會，中共軍隊更是這個極權社會中更極權更封閉的社會，除了極權社會的一般的高壓約束，她們還要承受黨紀、軍紀更多幾層的綑縛，毫無點滴的自由，她們面臨自上而下的強權壓榨時，比一般平民婦女還要無助。張啟秀被當時的開國上將蕭華長期強迫陪他游泳，雖然她並不情願，丈夫王驊也非常憤怒，但她不敢反抗也無法反抗，最後導致她與丈夫婚姻的破裂。據網上一些披露，對她性欺凌的，還有其他中共開國將軍們。

到文革時候，這些軍頭們被打倒，張啟秀作為優秀歌唱家，和當時的所有文藝尖子一樣也受到殘酷的批鬥。在批鬥時，張啟秀揭露了這些軍頭對她的性侵犯，非但未獲得同情，反而被視為壞女子遭到更殘酷的對待，被革除軍籍，武裝押送到雲南一個偏遠的彝族村莊勞動改造。這時張啟秀再婚，丈夫也是同病相憐的「反革命」，因生存的環境太惡劣，一度要靠乞討為生。張啟秀唯一成年兒子幼時是在羊圈和羊羔一起生活。她有一對雙胞胎剛出生就夭折，其一個嬰兒的遺體還慘被房東的狗吃掉。張啟秀目睹這一人間至慘的場景當時就昏了過去。

文革結束後，張啟秀的悲劇還沒有結束，她未能回到原文工團，而是分到一個環境惡劣有毒的皮革廠，徹底淪落到社會底層。當年那個才華洋溢歌藝出眾的美貌女子被強權摧殘，最後成為身材走樣，未老先衰，浮腫虛弱，滿頭白髮的老媼。因為當年那些性壓榨她的首長在文革後平反重新回到權力場，他們對張啟秀文革批鬥時揭露其惡行耿耿于懷，利用其權勢再次迫害這個弱女子，禁止她回到原來的工作單位。王雲龍看到他青年時代的偶像被摧殘到如此慘狀，非常悲憤，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想用紀錄片形式將張啟秀的悲慘故事紀錄下來，為她討回公道。但劫後餘生的張啟秀夫婦和她的前夫仍心懷餘悸，不敢面對鏡頭，甚至在迫害他們的中共軍頭早已離開人世也一度噤聲不言。到他終於開始製作《陪舞者》一片時，張啟秀已經告別了這個悲慘的世界。

非常諷刺的是，張啟秀文革前唱主題曲的電影《紅色娘子軍》就是一部歌頌受壓迫婦女反抗強權的電影，而她本人實際就是一名紅色娘子軍，但她參加紅色革命，不是得到解放，反而是自投羅網，如無助的羊羔投身進兇殘的狼窩。在紅色文藝之外的真實世界，壓迫她的不是電影中的南霸天，不是國民黨反動派，而是給她們帶路的紅色首長，可以說就是電影中的洪常青們。她的悲慘故事活生生地演出了一齣「革命吞噬自己兒女」的戲劇。這部電影中的《五指山上紅旗飄》就是由她領唱。

她參加演唱的《紅色娘子軍》主題歌歌詞是：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共產主義真，黨是領路人，奴隸得翻身，奴隸得翻身。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們要翻身。

這樣的歌詞，真是滿懷反諷。在奧維爾的反烏托邦小說《1984》中，對於極權國家的真理部，所有詞義都需要反向理解，「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因此紅色娘子軍的軍歌其含義也要反著領會：黨是領路人，不是領導婦女求翻身，而是要她們俯首貼耳接受壓榨做奴隸。

我在寫這篇文章時上網查張啟秀為電影《紅色娘子軍》演唱主題歌的資料，但網上有作詞作曲者的資料，就是沒有說明唱歌的人是誰。網上有關張啟秀的資料很少，僅有的，也多是海外的一些零星報道。這位曾在五六十年代紅極一時的中國女歌神被人有意地遺忘了。張啟秀這位紅色娘子軍生前受盡奴役，死後還被消聲滅跡，而欺凌壓榨，性奴役她的軍隊權貴，那些開國上將、中將、少將們今天仍然供奉在中共的神壇上，供人膜拜。

轟轟烈烈的米兔運動進入中國，只是一片死寂。◇

（本報專欄作家所提出的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它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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