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讀《三國演義》的三國迷，到四川成都市（傳統上的老成都，非現在將周遭郊縣也包括進去的大成都）想必都會去武侯祠一遊。因為這是全國最有價值的三國遺址。武侯祠有劉備的衣冠塚惠陵，祭祀劉備的漢昭烈廟（劉備諡號昭烈皇帝），而更重要是有祭祀中國古代第一名相諸葛亮的專祠（武侯祠，因諸葛亮生前封武鄉侯）。1961年被國務院列為全國第一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這次因為電視劇《三體》讓文革紅衛兵暴行成為熱門話題，也引起我不少文革回憶。不由想起文革之初的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運動，我就讀的學校成都一中學生去打砸武侯祠一事，那時我是一中的高中二年級學生。
1966年北京的紅八月破四舊運動蔓延到成都，成都也開始對所謂的四舊文化進行大規模破壞。當時成都還只有官辦的紅衛兵組織，自發性的紅衛兵造反組織還沒出現。開始一中學生只在學校貼大字報，批鬥老師和牛鬼蛇神，然後上街破四舊抄家，將紅色恐怖從校園擴大到社會。記得在此同時，為了表示與過去一切封資修（封建、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的統稱）意識形態的傳統決裂，還興起了改掉封資修含義的名字，比如「富貴」、「中舉」、「孝忠」之類，另起革命新名字的熱潮。學校牆上貼上大幅的紅紙，要改名的同學就自動上去先填寫自己的本名，再在後面寫上有革命含義的新名字，比如「忠黨」、「造反」、「革命」、「紅兵」等等，改名的一個接一個，四周圍著很多同學看熱鬧。那時對毛澤東的崇拜已到登峰造極，有些同學就改名「向東」、「衛東」、「險峰」（因毛澤東有「無限風光在險峰」的詩句），接著越改越離奇，「紅心向黨」、「造反有理」的詞組也出現了，甚至有一位寫了一句口號「把革命進行到底」，惹來圍觀者哄堂大笑。
然後就到街上破四舊，砸封資修的招牌，改封資修的地名街道名，拿剪刀絞路人的奇裝異服和西式波浪髮型。我因為沒有參加，所以對此沒有印象。印象比較深的是我們一中同學去砸成都武侯祠。運動一起，諸葛亮的家鄉河南南陽的臥龍崗武侯祠已經被紅衛兵砸了。據參加砸武侯祠的同學告知，到了武侯祠，很多同學不忍心，下不了手，因為武侯祠是成都人從小到大去慣的地方，加上《三國演義》小說大家都耳熟能詳，可以說是三國演義和諸葛亮的粉絲，過不了情感這一關，對於是否要砸和如何砸，現場發生爭執。最後實在下不了手，決定是不砸，用革命大字報和標語封掉所有塑像，以象徵方式破了這個四舊。成都武侯祠就這樣倖存下來了，而一牆之隔南郊公園的四川軍閥劉湘墓就被砸了開棺暴屍。
但近年有官方報道說是周恩來保了武侯祠，紅衛兵進入武侯祠後，武侯祠員工電話打到北京，周恩來下令要保住，武侯祠才逃過此劫。不過當時我和一中眾多在現場的同學都未聽說過有周恩來下令保武侯祠這樣的事，我們知道的就是一中學生自行決定。因為寫《周恩來的秘密情感世界》一書，曾遍查有關周恩來的大量史料，發現有關中國近代這位最著名大人物，書上或媒體報道的很多記載竟然有太多虛而不實，甚至是編造的東西，這令人懷疑會不會又是一宗為抬高周恩來的形象而編造的故事？
記得以前中國大陸一直廣為流傳這樣一個故事，說一位西方記者曾問周恩來現在的中國有沒有妓女，周恩來回答說有，但隨即補充說，在中國的台灣有。這個故事顯然是為了表現周恩來的智慧，對於西方記者的惡意提問，周這一巧言答覆既歌頌了中共統治的所謂「新中國」，黑了台灣，彰顯了對台灣的主權，也破解了西方記者的陰謀。看似很有智慧，可惜這個故事是編造的。我們知道，報道一個新聞事件一定要有幾個w（who、wen、where、why）及一個h（why）等新聞要素，即需要交代事件的時間、地點、人物和前因後果。但這則新聞除了周恩來這個人物之外，其餘時間、地點和前因後果等新聞要素皆付之闕如。這個彰顯周恩來智慧的故事內容很空，沒有任何細節，可以說更像是今天所謂的段子一則，一個查無出處的文學創作而已，至於這個虛構故事的作者是誰，就不得而知了。
當然有關周恩來保護武侯祠的說法比起周恩來說中國妓女在台灣的段子，多了一些新聞要素，但卻有悖於當時的政治環境。文革開始之時，面對瞬息萬變動盪險惡的政治形勢，身處鬥爭漩渦要日理萬機的周恩來已焦頭爛額，會分心特別去關注一個地方歷史名勝的存亡嗎？紅衛兵瘋狂時，全國砸了多少歷史價值連城的名勝，湖南炎帝陵主殿被焚，杭州岳王廟遭搗毀，後來連山東曲阜的孔子主廟都砸了，成都武侯祠難道特別值得周恩來關心？
武侯祠重開後，我再沒有去過。90年代有次回成都探親，與同學約同遊武侯祠，但因門票太貴，大家覺得不值得，我不好反對，最後大家改在武侯祠外吃飯飲茶聚會了事。
因紅衛兵一念之差得以躲過打砸毀壞命運的著名文物保護單位，我記憶中還有峨嵋山寺廟。1968年紅衛兵運動近尾聲，曾經意氣風發的紅衛兵小將革命熱情消退，把到處革命串連煽風點火造反的激情換成了遊山玩水的閒情。這年夏天我和幾個在文革認識的老知青（文革前下鄉的知識青年）去爬了峨嵋山。
峨嵋山是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一，與四川道教名山青城山齊名，有「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之稱。峨嵋山有許多名剎古寺，比如供奉普賢菩薩的萬年寺。最高峰的金頂，可以觀雲海、日出、佛光、佛燈等四大奇景。青城山因為離成都很近，我以前經常去，但峨嵋山較遠，那個時代沒有公共交通，還山勢險峻，攀登不易，最少要用兩天時間才能攀到最高峰的金頂。
這次同遊峨嵋山一位老知青，他有個中學同學當時是唐山鐵道學院的學生，抵達峨眉縣後，可以在他們的宿舍借宿。唐山鐵道學院即今天的西南交通大學，原址在河北唐山，所以叫唐山鐵道學院，1964年中共開始將重工業和軍工企業從沿海轉移到西南內地，開始所謂的「三線建設」，唐山鐵道學院也開始分批遷移到深山老林的峨嵋山腳下，校舍剛好就在峨嵋山的入口報國寺不遠處。我們坐火車到了峨嵋山縣城，再徒步走到山腳下的唐山鐵道學院，是夜借宿在這位學生的宿舍，準備第二天登山。因事過半世紀，途中所見記憶今天已很模糊，只記得見到剛開始搬遷到深山中的唐山鐵道學院廁所竟然是茅草房蹲坑，簡陋如斯，我當時頗為詫異，還以為唐山鐵道學院是一所剛草創不久的工農兵野雞大學，後來才知原來唐山鐵道學院歷史悠久，創校於光緒22年，已有70多年歲月。
文革破四舊狂潮一起，在峨嵋深山溝的唐山鐵道學院大學生也要顯示他們的革命意志，但學校四周都是深山老林，沒有四舊目標可以打砸，就瞄上了峨嵋山上的眾多寺廟，決定上山破四舊。
在中國的名山中，峨嵋山的海拔和相對高度是數一數二的。山腳的報國寺已海拔500多公尺，但到頂的金頂有3,000公尺，其間有兩千多公尺的落差，我們是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才爬上去。要到頂的幾百公尺時候，一道陡峭石梯一直往上伸，無盡無止，長達七里，名叫七里坡。我出現高山症反應，呼吸困難，每往上踏一步石階都要停下來喘息好一陣，朋友不得不停步鼓勵我。最後上到金頂，住宿在金頂旅舍，10元一張床位，山頂很冷，我們穿的是夏天衣服，凌晨就披著旅舍棉被去看金頂四大奇景之一的日出。另外三景其一是雲海，在金頂可看見腳下白雲波濤洶湧，氣勢壯闊。其二是佛光，站在金頂一道垂直高度750公尺的懸崖峭壁（捨身崖）上，若天清氣朗，時當正午日光直射，俯身下望，可看到洶湧翻滾的白雲上會出現一道圓形的彩虹，如果夠大膽，兩手抱著立在懸崖邊的一根銅柱，將身子懸空探出去，可看到在圓環彩虹中心自己的身影。我看到膽子大的，甚至將半個身子伸出了懸崖，但我極度畏高，只敢伸出一個頭，看到彩虹中一個模糊的頭影，就匆匆縮了回來。唯一沒看到的是「萬盞佛燈朝普賢」的奇景。夜晚天清氣朗，捨身崖對面懸崖峭壁上會出現無數閃爍的光點，稱為佛光，實際是螢光蟲發光。沒看到佛光，但有幸的是，次日清晨站在金頂，遠眺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蜀山之王——海拔7,556公尺的貢嘎雪山。
次日下山，我們精神愉悅，健步如飛，但看見幾個北方小伙子（北方南下紅衛兵）已經走殘，杵著樹枝做的拐杖，走得一跛一拐呲牙咧嘴。下到報國寺，看見有走殘的革命小將正在塗鴉洩憤，大罵峨嵋山：「人說峨嵋天下秀，我說峨眉秀過球，走得老子崴了腳。」
回到唐山鐵道學院，問那位讓我們留宿的學生：一路上山，看見所有寺廟大殿佛像都原裝原貌，怎麼沒有看見你們唐山鐵道學院破四舊的成績？
回答是「因為山太高了，我們爬了一陣累得不行就下山回校，最後沒有去破。」
原來峨嵋山的山高路陡保護了寺廟，海拔打敗了小將的革命幹勁。◇
（本報專欄作家所提出的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它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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