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我來到斯洛文尼亞美麗的湖邊小鎮布萊德（Bled），代表獨立中文筆會參加國際筆會屬下的和平委員會的年會。我在會上的發言，從當時中國剛發生的反日反韓排外示威事件來檢視反省中國極端民族主義興起的現象。我說，這種現象不是新近才有的，在中國近代已多次發生極端民族主義的排外示威，每次發生這樣的極端暴力歷史事件，都會導致嚴重的人道災難，使得中國歷史大步倒退。比如1900年的義和團暴亂和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革紅衛兵運動。

發言完畢後，會議主持人問我，對極端民族主義的威脅，我們應該如何回應。我的回答是，作為作家，我們應該用我們的筆來警告大家，極端民族主義是很危險的東西，我們要從納粹德國和日本軍國主義的歷史獲得教訓。

主持人再問我，我發言中提到中國多次發生極端民族主義大動亂，給中國帶來很大災難，中國今後還會再次發生這樣的事嗎？我一時語塞，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只簡單說有這種可能。

在寫義和團砸外國傳教士墓園這段歷史時，我也思考過，義和團排外暴亂，闖下彌天大禍，並帶來俄國和日本染指中國東北的無窮後患，如此沉痛的歷史教訓，情理上中國人應該是痛心疾首，銘記在懷，永不會再做這樣的蠢事才是，至少短期不會。但想不到僅過了一個甲子多的短短時間，這樣愚昧瘋狂的事竟然再次在中國大地上發生，而且規模更大，暴力更烈，同一個外國傳教士墓園又被20世紀的義和團紅衛兵再次打砸。現在紅衛兵暴力事件也已成為歷史，但這樣的事會否發生第三次？

我是經歷過文革的，對文革動亂有貼身感受。文革後，我和許多國人都以為，歷史已經翻篇，文革教訓太慘痛，這種大浩劫不會再發生，外國傳教士墓園不會有第三次被砸。但近年因中國官方的反西方立場和小粉紅的猖獗，仇外思潮再次瘋狂起來，義和團的陰雲又開始密布中國上空，日前連中國官方認可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都被極端主義者以不愛國一狀告到法院。這時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太樂觀，對國人記吃不記打的德性是否估計過低。

以前說到義和團，是指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愚昧迷信的底層民眾，所謂愚夫愚婦，但近年中國義和團陰魂纏身的不僅是淺層次教育的芸芸眾生，也有好多受過高等專業教育的人，甚至是教授學者。

記得幾年前，有個親戚在微信上對我說，「原來金字塔是假貨，古埃及文明不存在，是埃及19世紀為發展旅遊業建造的。」我說網上無稽流言，不必認真。她告訴我說是一位叫黃河清的浙江大學教授講的，讓我大吃一驚。後來才發現這類紅衛兵幽靈附身的學者教授不乏其人。還有何新的《希臘偽史考》，金燦榮的質疑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的真實存在，湖南大學法學院杜鋼建的湖南文明中心論，以及英國華人學者諸玄識的西方文明抄自中華文明等等，都是各種毫無歷史根據極限拔高自身民族和文化傳統，又肆意貶低西方文明，反智反理性的言論和偽學術著作。

這些荒謬無稽觀點總稱為「西方偽史論」。

所謂西方偽史論是指近年出現的這樣一種歷史觀，認為我們今天所知的西方古代歷史，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歷史都是偽造的，是近代西方人編變造出來的歷史，甚至古希臘最偉大的學者亞里士多德也是西方虛構出來的歷史人物。這種歷史觀最早出自俄國一位陰謀論數學家阿納托利福緬科。福緬科是位極端的俄羅斯民族主義者，他認為繼承蒙古金帳汗國和東羅馬拜占庭帝國的俄羅斯才是推動西方文化發展的核心力量，現今主流的西方歷史觀都是近代偽造的，西方偽史記載的很多歷史是以東羅馬帝國改編而來，以迎合羅馬天主教會。他上世紀90年代出版的《新編年史》一書就是他的西方偽史論的全面論述，書中荒誕說法甚多，比如中國長城是清朝康熙年間建造，目的是防止俄羅斯的入侵，金字塔是埃及建於1901年，目的是發展埃及的旅遊業。浙江大學教授黃河清的金子塔建於近代就是拾這位俄羅斯極端民族主義者的牙慧。

西方言論自由，學術界不乏奇譚怪論，不論多荒誕不經，都可以發表，比如地平論（說地球不是圓的而是平的），太陽神（阿波羅）登月是一場騙局之類，但這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無稽言論，在西方主流學術圈被視為不屑一顧的胡說八道，很少人會認真對待。對福緬科的西方偽史論，他的俄羅斯同行都嗤之以鼻，曾兩次召開學術會議批評他大規模篡改歷史，將他的西方偽史論定位成偽科學。但對於這些全球主流學術界不屑一顧的歪門邪道理論，中國一些義和團精神上身的所謂著學者卻如獲至寶，認為找到了可以踩低西方，拔高中華文化的法寶，馬上撿起來大力推廣。俄羅斯偽科學家的偽科學因而在中國所謂的「愛國者」中找到了知音。我發現在中國大陸的網上論壇中，他有很多粉絲。只要有人說西方好話，他們馬上推出西方偽史論來反駁。主流學者將這種反智反西方的極端民族主義學者稱為學術義和團。

學術義和團最近在中國相當熱門。近年國人各種非理性的言論越來越離譜，甚至說西方文明來自中華，西方近代科學抄自中國明朝永樂大典等等荒謬絕頂的奇譚怪論在中國網上非常猖獗，並獲得很高的點擊率。由於中國對外網絡隔絕，國人生活在資訊繭房中，這些荒謬的洗腦謊言對不慣於獨立思考的一些國人還是很起作用。

中國學術義和團有的是出自極端民族主義的偏狹立場，有的是為迎合反西方的官方立場而出賣學術良心。有的則只是為了金錢利益搏點擊率，他們視中國網上廣大的紅色愚夫愚婦為潛在的市場，特別發表這些驚世駭俗的言論以迎合這些愚眾，提高他們的粉絲量。

記得幾年前，網上推出一種「渴望回歸中國」的帖子。根據這些帖子，要回歸中國渴望做中國人的國家很多，有越南、新加坡、緬甸、印度，甚至以色列的德魯茲人。帖子說，因為他們的祖先來自中國，中國經濟起飛後，這些國家的人民就渴望回歸中國做中國人。這些帖子因迎合中國民族主義者的虛榮心，博得很多點擊和轉發，很多新聞網站還信以為真，當作新聞轉發。其實都是100%的假新聞，比如以色列德魯茲人與中國就八竿子打不著，可說毫無淵源，但這樣的帖子因點擊轉發率高，有利可圖，竟然越來越多，最後是因為闖下外交大禍才得以止息。

原來是有個「哈薩克人要回歸中國」的帖子驚動了哈薩克政府，引起了一場外交風波，哈薩克外交部召來中共大使當面提出抗議。中國官方不得不出面干涉，一夕之間，微信上所有「渴望回歸中國」帖子一刪而光。

義和團幽靈久久不散，顯見是中國文化中有孕育義和團排外仇外精神的有毒土壤，所以這樣愚昧反智的事才會循環往復，屢犯不改。會不會有第三次？我認為只要土壤仍在，一定還會有。但是還是有一點希望，就是我們可以改良土壤，驅除毒素。我回想我在布萊德的發言，作為一個寫作終身的人來說，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用我的筆來說話，盡力去發掘中外文化交流的歷史，破除狹隘民族主義的毒素，為改良中國有毒土壤出一點綿薄之力。這也是我愛寫中外文化交流正面故事的緣故。

我知道，當歷史大潮奔騰而來，個人的力量非常渺小，或許根本無法阻擋，但也不能因此毫無作為。如果認定某件事是正確的，就要不計成果去身踐力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本報專欄作家所提出的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它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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