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7日，盤踞巴勒斯坦加沙地帶的哈馬斯越界發起了一場針對以色列平民的恐怖攻擊，殺害了1,400以色列平民，並綁架了250名人質，其中很多是婦女兒童，還有在以色列打工的外國勞工。從不示弱的以色列對哈馬斯恐怖份子還以顏色，對哈馬斯展開了毀滅性的軍事行動，但這卻引發美國大學生中的一些激進份子的抗議，說這是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民的種族滅絕。

這一指責根本是罔顧事實，立場先行的上綱上線，在此不想細說，因為說來話長。不過美國極左份子的上綱上線在我們國人中卻頗有知音，一些義和團紅衛兵精神上身的國人一貫排外反西方，本來與西方極左不是同路人，現在卻積極配合此說，用來佐證他們的美國是以巴衝突幕後黑手的陰謀論。

說到種族屠殺，我們中國的義和團本是此道的先鋒，但很長一段時間國人對此避而不談，甚至一度還予以歌頌，將義和團拔高為反帝反侵略的民族英雄。此外還有一段同樣性質的黑暗歷史，可能國人根本不知，不曉得在我們引以為傲的中國近代光榮革命史中，就有過這樣的種族大屠殺，而且手持屠刀的還是我們歷史教科書正面書寫的革命先輩。這就是辛亥革命期間革命軍對滿族人的大屠殺，最血腥的幾場大屠殺其一就發生在辛亥革命首義的武昌。

1911年，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還是君主統治的時代，古老的中國爆發一場革命，竟然終結了兩千年的專制皇權，創建了東方第一個共和國，這可以說是中國人創造的奇蹟。此外，中國人還說這場終結兩千年皇權專制的革命是和平的革命，沒有砍掉被推翻的皇帝的頭，是不流血的革命，我們的歷史教科書也多數如此說，至少在我青少年時接受的教育是如此說。這兩個說法，前者是事實，後者則是謊言。

我是在成年後來到香港，接觸到許多新的史料，才知辛亥革命並非全然和平，也是有流血的，而且相當血腥，不過只是被推翻的清朝皇室沒有流血而已。辛亥革命沒有殺滿清最高統治者的頭，但對滿族人的大屠殺卻在全國上演。在「驅除韃虜」、「排滿興漢」、「殺盡胡兒」的種族主義口號下，當時駐防全國各地的滿人遭到革命軍滅絕性的大屠殺，有的更是男女老幼一個不留屠戮殆盡。僅辛亥革命首義的武昌一地，就有近萬滿族男女遭屠殺，當時的路透社報道說，武昌起義後，街上滿布滿人的屍體。駐防湖北荊州滿城的2萬5千滿人殺得只剩下三、四千人。最血腥的是西安，10月22日這一天陝西革命軍攻入滿城，不僅殺了兩千駐防滿軍，還把旗軍兩萬男女老幼家人全部殺光，未留一個活口。這不是種族滅絕，是甚麼？

探討滿族與漢族關係的美國漢學家德薩斯大學歷史教授路康樂（Edward J. M. Rhoads）在其研究著作中引述了大量歷史資料證實在辛亥革命期間爆發了針對滿族人的大規模屠殺，他指出滿族人成為中國漢人這場暴烈民族主義革命的犧牲品。他這本書的中文譯本《滿與漢：清末民初的族群關係與政治權力（1861-1928）》近年在中國大陸出版，還沒有看見任何中國歷史學者否認他引述的史料不真實。

為甚麼推翻皇權專制的一場民主革命會有如此黑暗的一面？因為辛亥革命雖然是一場民主革命，但同時也是一場種族主義的革命。記得我在之前寫的一篇文章《可憐國人百年民主夢》，回溯國人為建立民主制度的百年流血犧牲，提到了清末革命志士鄒容鼓吹推翻滿清皇權專制，建立中華共和國的革命宣言《革命軍》，文章發表後即有朋友提醒我說，鄒容也是一位種族主義者，有很強的大漢族主義意識，在他這篇革命宣言中充斥著仇滿反滿的種族主義言論。鄒容和當時的許多革命先烈確實有這樣的兩面性。

在19世紀20世紀之交，西方各種思潮傳入中國，既有反專制主義的民主主義，也有當時沛然而起的民族主義思潮，以及很多人熱捧的「強國強種」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為此清末許多反滿革命黨人開始人造「炎黃子孫」、「中華民族」的新概念，向民眾灌輸排滿的大漢族主義。最初，所謂的炎黃子孫、中華民族概念是不包括革命黨人勢必推翻的統治民族滿族在內的，所以孫中山相當肯定朱元璋推翻元朝的種族主義口號「驅逐韃虜」，推崇「興漢覆滿」的種族主義殺人魔洪秀全，還自稱是洪秀全第二。洪秀全和太平天國被官方歷史所肯定，並非起源於主張「革命萬歲，造反有理」的共產黨，而是奉孫中山為國父的國民黨。在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甚至通過一項法案《禁止誣衊太平天國案》，禁止使用「粵匪」之類負面詞語，只能使用正面意義的用詞「太平天國」。

在辛亥革命的這場種族大屠殺中全國有十多萬滿人被害。要知道，遇難的滿人不是在兩軍交戰中被誤傷的軍民。這是選定種族的有意斬盡殺絕。武昌起義後革命軍抓人後要求讀出「666」這個數字，如果發的是京腔「liu」，而不是武昌話的「lu」，就認定是滿人，格殺勿論。如果女性是天腳，也會被殺害，因為滿族婦女是不纏足的。武昌城因為殺得太殘酷，當地士紳不忍，曾聯名向革命軍政府上書，要求軍政府停止搜查民宅屠殺滿人，但軍政府不理。當時有良知的漢族士人發表不同意見則被斥為「滿奴」、「漢奸」，受到當時的「小粉紅」輿論圍攻。

在大屠殺的恐怖籠罩下，惶惶不可終日的滿人為了活命，紛紛改穿漢裝，改漢人姓，說本地話，冒充漢人或迅速漢化。因而清末人口統計達數百上千萬的龐大滿人族群在辛亥革命後僅僅一兩年已冰消雪解，幾近滅絕。最少時候全國注明滿族的不到8萬人，比如廣州，光緒年間駐防旗人有3萬多，辛亥革命後只剩1,500人。雖然現今統計為滿族的人口已恢復到一千萬，但作為一個民族身份的獨有文化和語言已經消失，現在還能說滿語的滿族人後裔寥寥可數，可以說在這個意義上統治中國長達兩百年的滿族就像許多消失在中國歷史上的少數民族一樣實際已經漢化，直接原因就是辛亥革命的排滿種族大清洗。

我們的國人往往是選擇性記述歷史，辛亥革命期間的種族大屠殺就被有意地遺忘或忽視掉了，現今知道這宗血淋淋歷史的中國人很少，寫這篇文章時，我特地問了一些朋友，都說不知，知道後都頗為震驚，因為不論共產黨還是國民黨的教科書都沒有提到過。

國人選擇性記述歷史，有時是為配合現實政治需要。比如說南京大屠殺，因為南京是民國政府的首都，日軍殺的是國軍和國民政府下的老百姓，中共上台後絕口不提這件大慘案，我在青少年時代就根本不知道有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是我後來移民香港才知。再如1900年的庚子俄難，海蘭泡大屠殺和江東六十四屯血案，在中蘇友好時代也是歷史書上的禁忌，中蘇60年代為爭奪共產陣營霸權鬧翻後才舊事重提，但在近年中俄又結反美同盟，這些流血的歷史又悄悄被掩蓋起來。百度上的海蘭泡條款，對此隻字未提。

雖然辛亥革命的種族屠殺是陳年舊事，歷史早已經翻篇，但對於過去的歷史我們還是必須正視，原歷史真相。不正視自己的黑暗歷史，有嘴說人家，說到美國就是殺印地安人，說到日本就是南京大屠殺，但卻無嘴說自己，辛亥革命種族主義大屠殺這樣的黑暗歷史有可能再次重覆。尤其是今天，完全沒有吸取歷史教訓，如同資中筠女士所言，庚子之難（1900年）過去已一百多年，但「上面還是慈禧，下面還是義和團」。義和團精神上身的形形色色愛國大小粉紅們，開口閉口就是就是「踏平」某國，就是「血洗」某族，辛亥革命這樣的種族大屠殺如果再次發生，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事。◇

（本報專欄作家所提出的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它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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