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毛伯也會想到阿鳳。
她在哪裡?她怎麼了?還有,她說她有身,孩子順利生下來了?是男的?還是女的?有像他嗎?
虬毛姆死了,大肥龍也死了,還是死於腦充血,還不到四十歲。虬毛姆不是說,她也要做水鬼嗎?民間有一種說法,扮演鬼的,都會很快的做鬼。阿鳳也會嗎?
有一次, 有一個公所的職員坐渡船,虬毛伯拜託他,能不能從戶籍資料查到阿鳳遷過去的地方。
「世文,你去給我找。」
石世文有點為難。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虬毛伯叫他去,是因為他教書,較有時間?
阿鳳還在,也已經再婚了,又生了三個小孩。以前和阿祿所生的孩子,大學畢業了,有時會去找她。至於虬毛伯所關心的那個小孩,並沒有。
虬毛伯很不滿意。阿鳳告訴他有身,難道是騙他?他覺得,阿鳳不會騙他。那麼,那個小孩呢?
他看著四股尾的方向,那邊也蓋了不少高樓,在那些高樓之間,似乎還可以辨認出支流的出口。以前,有人說那裡有水鬼,大概已經被人嚇跑了。
虬毛伯轉頭看看臺北的方向。總統府在哪裡?
以前,只要往那個方向一看,就可以看到總統府的高塔。戰前,它叫總督府。有一次,美國飛機來空襲,炸中總督府,它從下午一直燒到黃昏以後,整個天空都變紅了。
張宗發是全舊莊最傑出的讀書人,還去日本讀書。那一次大空襲,他就死在總督府裡面。聽說,不是被炸死,是躲在防空壕裡面,被燙死的。
總督府被炸到之後,起火燃燒,消防隊過來打火,拚命灌水,防空壕被瓦礫堵住,水流到防空壕,都已變成滾水。聽說,日本人也死了很多,有很多大官。
張宗發是舊莊唯一在總督府做過事的人。
總統府呢?
以前全臺北最高的房子,現在已躲在一片高樓之間, 不知去向了。在舊鎮,廟也一樣,以前是較高較大的建築物,現在也已顯得矮小了。
他看枋橋的方向。枋橋,現在已是縣政府所在地。聽說,很久以前,火車曾經經過舊莊,舊莊人反對,說它破壞風水。如果火車經過舊莊,縣政府或許會設在舊莊也不一定。
以前,從公會堂的港坪上,可以看到火車。枋橋那邊, 有兩座火車的鐵橋,一是大水河的上流,一是新店溪流入大水河的出口處。火車駛過鐵橋上,可以清楚看到,還可以算幾個車廂。到了兩座橋之間的枋橋市區,沒有房子擋到的地方,可以看到,有房子的地方,也可以看到白煙。
現在的火車,用電氣,已不再吐白煙了。
虬毛伯將身體移動一下,發現屁股發麻,大腿和小腿也有同樣的感覺。坐太久了,有人說這是因為血路不通。
他有一種習慣, 每次上來堤防上面,他也會去找觀音山。可是,觀音山被房子擋住了。他知道,有些地方,房子比較矮,還可以看到觀音山,不過要在堤防上走一點路。他站起來,腳還發麻,風迎面吹過來。他沒有辦法走過去。
他喜歡觀音山的落日。以前,房子比較矮,從渡船上就可以看到。他輪夜班比較多,早一點上船,就可以看到觀音山的落日。
太陽從相反的方向出來,那邊有較高的山,較晚的時間才能看到太陽。那時,太陽已相當高了,太陽光也比較強烈了。
落日的景色美麗多了。太陽的顏色,天空的顏色,雲的顏色,不停的變化的雲的顏色和雲的形狀。
雲的顏色, 開始比較亮, 雪白的雲,還鑲了金邊,再由黃金色變紅、變紫,天也隨著漸漸暗下去。
現在,山已被房子擋住了,山附近的雲彩也看不到了。
「阿公。」
李元玲站在馬路的一邊,望著堤防上的虬毛伯。
「阿公,阿公。」
虬毛伯看到,下面,就在馬路邊,有一個小女孩看著他喊著。
「阿玲。」
李元玲七歲,進小學不久。
「阿玲,毋好過來。」
車子還是很多,一直沒有間斷。
「阿公。」
「什麼事?」
「回去吃飯。」
「好,好,我落去。」
虬毛伯感覺大腿還有點麻。
「阿公,小心。」
他慢慢站起來,扶著欄杆,走到階梯上面,一步一步走下去。
遠處紅燈亮了,車子少了。
「阿公。」
「毋好過來。」
虬毛伯放快腳步,走過去,腳有一點拐。
「阿公,黑點又多了。」
李元玲拉了阿公的手,轉一下,看看他的手背。她有看阿公手背的習慣。
「臉上也多了。」
「日頭曬太多了。」
「現在沒有日頭呀。」
「以前照的。日頭照太多了。」
阿公說。◇( 節錄完)
——節錄自《紅磚港坪》/ 麥田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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