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康熙皇帝和〈紅樓夢〉》
及上文《康熙皇帝和〈紅樓夢〉(二)》
話說,曹寅履職的南京,那是十三朝古都、匯聚天下人文精華的故地金陵,更是前朝大明的留都,是前朝風流客、東林黨人的雲集之地。而讀書人讀聖賢書,所持有的固執觀念,自然是漢人天下,漢家血脈主宰神州。這剛剛從長城外來打馬而來,靠著武力奪得天下的滿族人,在漢人眼裏,自然,就不是正統的。在江南地界,溫軟山水裏養大的南方人,對於大清統治的剛烈反抗,城破人亡,頭可斷、不剃髮、不易服,追隨大明而去,這些仁人志士,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悲壯的一頁。而經歷了順治朝二十餘年的統治,在江南地界,民間依然普遍存有反清復明的志氣。
大明開國皇帝洪武帝朱元璋的皇陵,孝陵,就在南京。大明朝亡了之後,那些滿懷亡國之痛的士子,譬如提出「天下興旺,匹夫有責」的顧炎武這樣的讀書人,就矢志不渝,不仕新朝。新朝廷屢次開博學鴻儒科,招攬天下不肯出仕的宿儒英才、前朝遺民。曹寅尊為舅父的顧景星,與顧景星同宗的顧炎武,都在此列。然而,他們一律表達了布衣終老的志願。而顧炎武,一再被康熙帝的近臣,如熊賜履等誠意邀請,去主修明史。他很不識抬舉地表示:謝謝,但,不去。若是非去不可的話,就是逼老夫我提前去死了。
好吧,不去那就不去吧。可顧炎武跑明孝陵倒是跑得勤快,動不動就從客居的山西騎驢,一路到南京孝陵,去祭拜洪武皇帝,在孝陵前跪著,叩頭痛哭。祭拜完孝陵,顧夫子再攢點盤纏,又騎驢去往北京昌平,去祭拜明成祖的長陵,長哭長跪。顧夫子哭甚麼?他哭的是漢人天下,改朝換代,剃頭蓄辮子,是亡國之恥,誅心之痛。每回拜祭皇陵,顧炎武都寫詩作長賦。《孝陵圖》《孝陵賦》《再謁孝陵》《閏五月十日恭詣孝陵》。「舊識中官及老僧,相看多怪往來曾。問君何事三千里,春謁長陵秋孝陵。」這樣的詩文,字字都痛,催人淚下。而顧炎武這般,在天下讀書人心裏,是廣有號召力的前朝遺民,真正有膽氣和脊樑骨的士子。這一祭一賦,哭亂了天下多少士子的心?
所以,曹寅在江南,以新朝顯貴之身,恭謹風雅之姿,廣交豪傑英士,於文墨酬答間,為朝廷安撫和平息了多少暗湧,這樣的功業,唯有在當時的語境裏,身臨其境,我們才能體會到他之於康熙皇帝的功用。江南文人反清復明的志向,從顧炎武,到錢謙益,人人懷有一個復國夢。而這些前朝遺老們,都在康熙年間太平富足的歲月裏,安然老去,帶著各自的隱痛和遺憾,平安終老,歸於大地,托體同山阿。唯有詩文長留人間。
康熙皇帝南巡,每次路過南京,都會拜祭明孝陵,祭拜的儀式是皇家的最高規格。陵墓前中間那條道,是已故的帝王英靈所用的專道。左右兩邊,則是左御道,右王道。皇位繼承者來拜祭先祖,用左邊的走道,隨從祭拜的王公貴族們,用右邊的走道。那麼康熙皇帝拜祭明太祖,用的是左邊的御道,表明他是和明成祖朱棣以及後來的明室歷代皇帝一樣,是皇位的繼承者,受命於天。在陵墓前,三跪九叩,灑酒為祭,這一虔誠的舉動,在當時,是震撼了江東父老的,令天下歸心。康熙近臣王士禎,在他的《池北偶談》裏如是記載康熙帝祭孝陵:
康熙甲子冬,大駕幸金陵,親謁明太祖孝陵。上由甬道旁行,諭扈從諸臣皆於門外下馬。上行三跪九叩頭禮,詣寶城前行三獻禮;出,復由甬道旁行。賞賚守陵內監及陵戶人等有差。諭禁樵採,令督撫地方官嚴加巡察。父老從者數萬人,皆感泣。總督兩江兵部侍郎王新命刻石紀事。己巳春,南巡,再謁孝陵。古今未有之盛舉也。
如今的明陵,還能看到康熙皇帝為明洪武皇帝題寫的碑文:「治隆唐宋」,這碑石背後,是康熙皇帝御書的文章,寫了拜祭洪武皇帝的經過,題寫治隆唐宋,令江寧織造曹寅,將這題字製成匾,掛在大殿正中;又將這四個字刻在石碑上,「以垂永遠」,千秋萬代都看得見。
而曹寅給康熙皇帝的奏摺裏,數次報備修繕明皇陵的經過,明孝陵年代已久,有些地方落雨坍塌,他在奏摺裏將修繕工程進度,詳細報備。修個舊陵墓本不是小事,是康熙皇帝對前朝開國皇帝的一片真心,同時呢,也是本朝皇帝示範給天下人的風範,為大明太祖朱洪武修陵墓,那安撫的是天下漢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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