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熱了飯菜進來,見小姐又寫起字來,便道:「小姐,已熱好了。快來吃吧,不然夫人又要怪罪。」
「你放那吧,過一會子我自會吃的。」
昭雪隨口道,並不抬頭。小梅也知道她家小姐脾氣,儼然一個小小書蟲,鑽到甚麼史書、兵法裏便出不來。遂慢慢挪過去,一探頭道:「小姐寫的是甚麼?」
昭雪道:「這是岳武穆的滿江紅,說給你聽也不懂,莫要再問了。」
那小丫頭卻喜不自勝,搖頭晃腦,道:「誰說丫頭不懂。岳元帥保家衛國,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只可惜奸臣當道,被那奸賊秦檜所害。」
這小丫頭日夜在書院裏服侍,講話也不免文謅謅的了。
昭雪聽她說得有模有樣,停筆道:「那你可知這首詞是何時所做?」
小梅被問住了,低頭直搖。
昭雪放下筆,道:「岳家軍北伐大獲全勝,本欲直搗黃龍,收復失地。宋徽宗聽信讒言,一日之內連發十二道金牌令岳元帥班師回朝,岳元帥眼見韃虜潰敗、正是一舉殲滅的大好時機,卻不得不奉命撤兵,『臣子恨何時雪』說的正是這功敗垂成的無可奈何。可憐岳元帥不知歸朝凶險,只在詩中還念及忠主:踏破賀蘭山,朝天闕。」
昭雪言及此處,不禁慨然,低頭輕撫那本《宋史》。
小梅聽得出了神,但見她縴手撫書,有所感觸,便道:「小姐也是大大的英雄。」
昭雪聞之一怔,假裝嗔怒:「你這丫頭,豈可胡言亂語。我便是個平頭女子,怎當得起金戈鐵馬的壯士英雄,當真笑話!」
小梅嬉笑道:「小姐謙虛的緊。哪裏有平頭人家的女子讀史書、兵法的?」
昭雪臉上一熱,道:「熱來的飯菜呢?怎不見端上?夫人不在,便要欺負小姐不是?」
小梅咯咯笑道:「豈敢豈敢,餓得我們英雄小姐,誰上疆場殺敵呢?呵呵。」
昭雪知道她越說越會起勁,索性不再搭腔,靜靜吃飯。小梅到一旁去收拾筆墨。一不小心,毛筆滾到書桌下面去了。小梅蹲下,伸長手臂也摸不到,於是雙膝跪下,掀起簾子,鑽將進去。
昭雪正吃了一半,忽聽屋裏「咦?」了一聲,正欲待問,只聽小梅聲音:「小姐快過來看,這裏好生古怪。」
昭雪放下碗筷,走進外間:「小梅,你在哪裏?我如何看不到你?」
「小姐,我在書桌下面呢。」小梅道。
昭雪掀起簾子,見小梅雙膝跪地,一手撐持地上,一手拉著半截子凸出的青磚,那毛筆正好卡在青磚下面,紋絲不動。昭雪見狀,便道:「既是取不出來,就由它放著吧。興許它哪天高興,自己就會跑出來的。倒是你快些出來吧。咦?」
昭雪見那磚有異樣,不像匠人疏忽所致。況且室內牆壁,大多平整,不應有此突兀,心下好奇,便抓住那半塊青磚搖了一搖,果然有些鬆動,接著便使勁按將下去。
「小姐,你做甚麼!」
小梅處於暗處,本就緊張,見她亂搖亂碰,更把心一揪,生怕磚斷了會引出甚麼蛇蟲鼠蟻來。
昭雪縮回手,道:「沒甚麼。只是這裏奇怪,等爹爹回來定要叫他看看,你出來吧。」
昭雪捉住小梅雙手,弓著身子往後使勁,豈知腳下一滑,手勁猛失,害得小梅向後一仰,正撞在牆上。可巧的是,那凸出青磚竟給撞了進去。登時,小梅腳下臨空,情急之下,胡亂一抓,兩個丫頭便一齊跌了下去。
昭雪重重摔在石板上,黑暗之中不辨東西,急忙換道:「小梅!小梅!」
突然眼前火光一閃,原來是小梅摸到了火摺子。四下點亮,這才看清原來是一間密室,有兩張書架,上面放了許多書,封皮不同,內容卻大同小異,都是曲譜。牆角堆了許多砸壞的樂器,有琵琶、瑤琴、古箏、二胡,還有些已碎得難以辨認。
小梅繞過書架,去看那些殘器。忽聽昭雪一聲驚叫,一本書落在腳邊,揚起一陣灰塵。
「小姐,怎麼了?」
小梅走過去撿起來,撲撲上面的土,翻開首頁,隱隱現出個「芳」字,其餘地方破爛不堪,沾著血漬,心道:「難怪小姐會驚嚇到。」
這間密室是昭鶴亭十年前所建,本意欲日後發了大財、得了重利存放起來,哪知人生不濟,一世清貧。直到兩年前,聞得景陽公子《滿庭芳》一曲,有如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甚為喜歡,引為知音。加之老之將至,亦無所求,但將收集這曲譜成了一種嗜好。
後來此曲遭禁,焚書毀器,昭先生每每見到,心痛不已,便把些還算完好的曲譜偷拾回來,私藏家中;若論這一室的書,當世真是千金難求,昭先生拾回倒不是為了生利,況且也賣不出去,只想著萬一有朝一日,王上轉了性子,或風聲已過,世人再想彈唱,也好有個依據。
只每每見此情景,想到每本書後都是一個血淚辛酸的故事,便老淚縱橫。想這書的主人,許是官、許是民;許是書院先生、許是歌舞伶人;許是大家閨秀、許是落地書生……每每念及於此,免不了要唏噓嘆悼一番。
兩個丫頭可理解不了這許多,但覺此地氣氛沉重,便都噤聲,默默爬將上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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