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共軍在前面設關卡搜身,此刻若是立刻轉身逃跑,定會遭他們追擊。父親與高團長等人乃迅速將行李(內有軍服)與身上的物件(除地圖之外),全部丟進河裏漂走。硬著頭皮繼續前行。
那十幾個新兵當然知道高團長是國軍軍官,又見他對我父親畢恭畢敬的樣子,大致知道我父親必定是高階長官。他們都收過高團長的銀元,也滿聽話的,所以當高團長告訴他們不要透露自己是徵兵的身份,只講自己是農民,應徵來幫忙他收割稻子的,他們也都唯唯是諾。
畢竟若是查出他們原本打算投身軍旅,肯定不會有甚麼好下場!
但是父親夾雜在這批人當中,無論如何掩飾,在面容、形態與舉止上,都與其他人有著明顯的不同。所以當共軍在關卡攔下且扣住他們後,也絲毫不含糊地立即將他先挑出來單獨應訊。
訊問他的人有兩個,一個是站在一旁著軍服的,應該是軍官;另一個坐在我父親對面,是位面相斯文,穿著便服的中年人。
問完姓名(父親當然用的是假名)、籍貫與年紀後,那穿著便服者問:
「你和這群人是甚麼關係?」
「沒有關係,是路上遇到,結夥同行。」
父親故意用夾帶著濃厚客語腔的普通話回答。
「為甚麼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件?」
他們已搜過身,除地圖之外,沒有發現可疑的物件。
「昨天在路上被搶,證件在行李內被一併搶走啦!所以才會與他們結夥走在一起,人多勢壯嘛!」
「那你本身的職業是甚麼?」
「中學老師。」
父親隨即將他從廈門集美師範學院畢業後,在縣立武平中學教過書的履歷和盤托出。因為講起真話來可以從從容容地面不改色,不致啟人疑竇。
「教哪一科?」
「數學與英文。」
訊問他的共軍可能有大學畢業之程度,立刻在紙上用英文寫了個短句,要我父親唸出來並翻譯給他聽。父親當即輕鬆照辦。
站在一旁的軍官可不含糊,此時突然插嘴:
「你為甚麼在地圖上X鎮打了個圈?」
「那是我的目的地,有親戚住在那兒。」
其實父親心中暗喜,好在七十軍軍部沒有經過X鎮。
那軍官盯著我父親再厲聲問道:
「你刁鑽得很!知道『劉安祺』的部隊在那兒嗎?」
「你說的是『劉』甚麼啊?」
父親聽到戰友「劉安祺」的名字時心頭一震!心想,共軍情報倒是滿靈通的,當然只能繼續裝傻,抬起頭來反問他。
其實在民國三十二年,劉安祺將軍任陸軍106師師長時,其駐防地就是在貴州札佐的馬家橋,與我父親主持的「札佐陸軍演習場」不但緊鄰,兩人還時相往來!無巧不成書,後來劉將軍駐紮在台灣鳳山的「衛武營」,擔任統領台灣南部近二十萬陸軍部隊的第二軍團司令時(如今的八軍團),我父親正擔任在鳳山復校的黃埔軍校校長,再度成為「鄰居」。
尤有甚者,後來劉安祺將軍在陸軍總司令任期屆滿,調任位於台北大直的「三軍聯合參謀大學」校長時,我父親已在該校擔任教育長(等同副校長,因為那時期編制上沒有副校長一職)。兩人關係一直是十分密切的。
在此順便解釋一下這個已消失的「教育長」職銜,你還記得我們當年讀中學時,不都沒有「副校長」這職位,但是有教務主任與訓導主任嗎?幾十年前在軍事學校裏的「教育長」一職,就是這兩個主任職務的綜合體,要負責實際參贊校務的。
「你在裝傻!」
這軍官顯然見識多廣,舉拳搥著桌子。
「那這姓劉的是幹甚麼的?」
父親不為所動,裝傻到底。
「哼!別急,我有辦法知道他是否說的是實話。」
穿著便服的人見狀插嘴道。
「你知道誰是集美師範學院的創辦人嗎?」
他問我父親。
「陳嘉庚先生。」
父親毫不猶豫的立即回答。
南洋富商陳嘉庚先生是父親的恩人之一,若是沒有他傾資創辦義學,我父親就沒有唸書深造的機會,所以一輩子都感念他的恩德。
「哦!那他確實是集美師範畢業的,可能真的是個中學老師。」
穿便服的點點頭,告訴那軍官。
其實,集美師範畢業後,從軍者不在少數。父親的摯友,也同是黃埔六期畢業的林豐炳將軍(福建長汀人),就是集美畢業的同班同學,兩人在盡完兩年教書義務後,結伴徒步到黃埔島從軍。
「記住,別把這傢伙給放走啦!現在天快黑了,暫時把這些人先關起來,明天一早繼續審!」
那軍官顯然是個頭子,在發號司令。
共軍隨後駐紮在一所學校中。我父親這群人被共軍押到一間教室裏。門雖未上鎖,但是有兩個士兵持槍看守著。
不久,空氣中飄來飯菜香味。原來門口的衛兵開飯了。教室裏有人忍不住向他們要些食物。其中一個衛兵向上級報告後,居然帶回來一些米,還有鍋子和柴火。告訴他們:「沒有剩菜了,飯嘛,自己煮。」
但是沒有水怎麼煮飯,所以他們又去向衛兵要水。不久衛兵就拿來一個大木桶與一根扁擔:
「難道還要我們伺候嗎?自己去挑水!」
衛兵覺得已「仁至義盡」啦!
「水在哪兒?」有人問。
「有一條河離這兒約三百公尺,你們自己推兩個人去挑吧!」衛兵指著方向。
高團長十分機伶,立刻抓住我父親的手跳了出來,告訴衛兵:「我們去挑!」
顯然沒人交待過這兩個衛兵要特別看緊我父親。所以兩人從從容容地分別拿著扁擔與木桶往河邊走。
脫離衛兵視線後,兩人立即奔向河邊,抱著木桶跳進水裏。那可不是一條小河,其河面有近百公尺寬,水流湍急。虧得兩人水性都好,隨水勢流了至少五公里。月光下見對岸有一片樹林,乃游上岸在樹林裏躲藏起來,歇一口氣。
半世紀前,父親講這段歷險記給我聽時,我已經是高三學生。不但聽得興趣盎然,過程也牢記在心,幾十年來都沒有忘記。
父親告訴我,若是天明後繼續審問他,肯定會露出破綻。首先是他左手腕長期戴那只天梭錶,留下的淡色痕跡在天亮光線充足時,會讓他們看到而起疑。那年頭有資格戴手錶的,社會地位不會很低。
再者,X鎮是他們當時行走的反方向,難道手持地圖還迷了路?破綻一露,少不得會被毒刑逼供。況且,同行的那些新兵心思單純,一旦被共軍逐一訊問,焉有不露馬腳之可能!若是身份暴露,後果不堪設想。
與我父親同為第一期軍事留學生的林潞生將軍(留英,1949年在馬尾要塞司令任上與共軍激戰時負重傷被俘,旋即被拖出醫療站遭槍決)與廖耀湘將軍(留法,曾率中國遠征軍在中南半島痛殲日寇,國共內戰中被俘,在功德林戰俘營關了十多年,被釋後不久,即在文革中遭紅衛兵肆意凌辱至死),他們的悽慘下場,就是典型的例子。
雖說與敵營隔著一條大河加上好幾公里,他們還是不敢在樹林裏久留。兩人挑水挑了半小時還沒回來,必定會遭共軍搜索。於是,他們在月色下快步又走了十幾里路,確定「後無追兵」時,兩人才就地在路旁的草叢中闔眼打了個盹,恢復了一些體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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