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肯靜靜坐在原處。那地方的空無侵蝕著他的靈魂。他那一堆混亂的無解問題和無的放矢的控訴都與他一起落在地板上,然後慢慢流失到一個寂涼的坑洞中。巨慟緊緊圍住他,他幾乎要歡迎這種窒息的感覺了。這種痛苦他知道,他和這種痛很熟,幾乎像是朋友。

麥肯可以感覺到背後的槍,一種誘人的寒意緊貼著他的皮膚。

他抽出槍,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

喔,不再關心,不再感到痛苦,不再有任何感覺。自殺?此時這個選項簡直太吸引人了。

他心想:「那就容易多了,不再有眼淚,不再有痛苦……」

他幾乎可以看見一道黑色缺口從他注視的那把槍後的地板上裂開,那黑暗吸走了他心中最後一丁點希望。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麼自殺會是對上帝的一記反擊。

屋外的雲已散開,一道日光突然灑入室內,正好刺入他的絕望核心。但……

小娜該怎麼辦?還有賈許或凱特或泰勒和強該怎麼辦?

他雖然渴望停止心中的痛,卻知道不能再增添他們的傷痛。

情緒耗盡的麥肯恍惚地坐著,在槍的觸感中衡量自己的選擇。

一道寒冷的微風拂過臉龐,有部分的他想就此躺下凍死算了,他是如此疲憊不堪。

他往後面的牆上一靠,揉揉疲憊的雙眼。他閉上眼睛,同時喃喃說著:「我愛妳,蜜思。我好想妳。」不久便毫不費力地沉沉入睡。

或許只過了幾分鐘,麥肯便猛地驚醒。他很訝異自己竟然睡著了,便快速起身,把槍塞回後面的腰帶,將怒氣塞回靈魂的最深處,朝門口走去。

「這簡直是荒唐!我真是個大白痴!竟然會希望上帝真的關心我、甚至寄紙條給我!」

他抬頭望著空盪盪的屋椽。

「我來過了,上帝。」他輕聲說道。

「我再也不幹這檔事了。我已經厭倦了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裡尋找你。」

他邊說邊走出屋子。麥肯下定決心這是他最後一次尋找上帝。如果上帝要他,那麼上帝必須親自來找他。

他把手伸進口袋,拿出在信箱裡發現的紙條,撕成小碎片,讓紙片慢慢從指間灑落,被剛揚起的一陣冷風吹走。他這個疲憊的老人走下前廊,帶著沉重的腳步和更沉重的心,開始徒步走回車邊。

*        *        *

他在小徑上走不到五十英尺,就感覺一陣暖風突然從後方急速襲來。小鳥歌唱的啁啾聲打破了冰冷的寂靜,他前方小徑上的冰雪疾速消失,彷彿有人將路吹乾似的。

麥肯停下來,看著周圍覆蓋的白雪消融,由新生而耀眼的植栽取代。春天三週的變化於三十秒內展現在他眼前,他揉揉眼睛,在這一團熱鬧的活動中保持鎮定。

即使剛開始落下的細雪也變成微小的花朵,懶洋洋地飄落地面。

他看見的當然是不可能的事。路邊的積雪消失了,夏季的野花開始為小徑的兩側著上顏色,且已一路延伸至視線所及的森林中。知更與雀鳥在林間追逐,松鼠和花栗鼠不時穿越前方的小徑,有些還停下來坐直,望著他片刻,才又衝回樹叢。

他甚至以為自己瞥見一個年輕的印地安人從林裡陰暗的空地出現,但再看一眼便消失了。彷彿這些還不夠似的,空氣中開始瀰漫著花香,不只是山上野花若有似無的芳香,還有馥郁的玫瑰、蘭花,及其他在較熱帶的氣候中才有的異國花香。

麥肯不再想家。他忽然感到一陣驚駭,彷彿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正被狂掃至瘋狂的中心地帶,即將永遠消失。他搖搖晃晃地小心轉身,想抓住一些清醒的感覺。

他整個人目瞪口呆。一切幾乎都截然不同了。搖搖欲墜的小屋已經由穩固美觀的木屋取代,矗立在他與湖的正中間。他只看得到屋頂的上方,那是由手工剝開樹皮的整塊圓木建造而成,每一塊都刻畫著完美的架構。

麥肯舉目所及不再是陰暗險惡的叢生雜草、荊棘、多刺灌木,而是如風景明信片般完美的景致。炊煙懶懶地從煙囪裊裊升上傍晚的天空,那是屋內有人的跡象。一條通往並圍繞著前廊的走道已經建好,四周還有一道白色的尖樁小圍籬。笑聲從附近傳來──可能來自屋內,但他不確定。

或許這就像經歷一場徹底的精神崩潰。

「我精神錯亂了。」麥肯喃喃自語。

「不可能有這種事。這不是真的。」

那是麥肯在最美的夢中才能想像的地方,這使得一切變得更可疑。景象如畫、香氣醉人,而他的腳彷彿有自主意識般,又帶他回到走道並走上前廊。百花四處綻放,花香與香草植物的強烈味道所混合的氣味,喚起他早已忘懷的記憶。他每每聽人說鼻子是與過去連結的最佳管道,要敲醒遺忘的歷史,嗅覺是最有力的工具,此刻他自己深藏已久的兒時回憶也忽地掠過心中。

一站上門廊,他又止步不前。聲音從屋內清楚傳來。麥肯拒絕突然想跑開的衝動,彷彿他是個把球丟進鄰居花園裡的孩子。

「但如果上帝在裡面,也不會有甚麼幫助吧?」

他閉上眼睛,搖搖頭,看是否能抹除這幻覺,重新回到現實。但當他睜開眼睛時,小屋卻仍在原地。他試探地伸手碰觸木欄杆,確實很像是真實的。

如今他面臨另一個兩難的問題。當你來到上帝可能在的屋子(在這個狀況下是小屋)門前時,你該怎麼辦?你該敲門嗎?上帝應該已經知道麥肯到了。

或許他應該就直接走進去自我介紹,但那似乎也同樣荒謬。而他又該如何稱呼祂?

他應該叫祂天父、或全能的神,還是上帝先生?他是不是最好俯身敬拜?但他實在不太有這種心情。

當他試圖建立一些內心的平衡時,他以為心中剛平息的怒氣竟又開始死灰復燃。他不再在意或關心該怎麼稱呼上帝,在憤恨的刺激下,他走到門邊。麥肯決定大聲敲門,然後等著瞧。

但正當他舉起拳頭準備敲門的時候,門自己打開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名個頭高大、笑容滿面的黑人女性。◇(節錄完)

——節錄自《 小屋》/ 寂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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