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真正說好香港故事的藝術

三月香港藝術周，其中一件藝術裝置，是銅鑼灣SOGO外大螢幕播放的Patrick Amadon作品《No Rioters（沒有暴徒）》。原定展期是本月17至23日，但因為作品「犯禁」，隱藏了反修例運動被定罪的示威者資料，如戴耀廷、邵家臻等人的姓名、年齡和刑期，結果在展期最後一天，香港政府要求把《No Rioters》提前拆掉，引起國際媒體廣泛報道。

恭喜，又說好了一個香港故事。

「文化局長」楊潤雄，甚或特首李家超，該馬上向外媒嚴肅澄清：基本法保障香港人的藝術創作自由、言論自由。對了，近日藝術周還有一件更觸目的作品，引起港人熱烈討論，就是由海港城安排，在維港傍展出的法國藝術家JR作品《GIANTS: Rising Up》（見附圖）。

這巨形人像藝術裝置，高12 米，寬12 米，以跳高運動員為藍本，捕捉躍起的瞬間，背部優美地彎成一道弧線，猶如漂浮半空，向後仰望維港。為了加入香港特色，JR更用了傳統的「竹棚」，作為巨人躍起像的支架。據JR的新聞稿所說，創作靈感源自2016年巴西里約奧運會上的GIANTS藝術裝置，「整個騰空動作就如鼓勵大眾勇於跳脫框架，跨越及完成更多目標。」

然而香港市民似乎不太受落，很多網民批評，這巨人彷彿從高處墮下，插在竹棚上，感覺很不吉利。《東方日報》日前更以「維港海旁『墮樓』藝術品應卦象竹插頭香江多損傷」為標題，訪問了一些「玄學家」，指藝術品影響風水。

《東方》訪問了一個「擅於奇門遁甲」的江湖術士，她說：「按奇門遁甲推算，作品位處九龍半島南面，南面屬『離卦』，亦代表頭部，而該位置多了一個棚架，感覺像竹枝插入頭部，正卦象『景門』逢『擊刑』，代表受傷、損傷，加上『離卦』『景門』屬火，代表火災。」（注1）

不談藝術，只講風水，那「玄學家」的講法也大錯特錯。讀過《易經．說卦》的人都知道，「乾為首」、「離為目」，離卦根本不代表頭，是代表眼。棚架屬木，木生火，在離宮又如何「擊刑」呢？奇門遁甲，本來是根據時間起盤，尋找吉時吉方的術數，須結合天盤、地盤使用，但該「玄學家」拋了一堆術語，識者一聽，就知道她講的只是地盤，跟奇門遁甲有何關係？

當然，我對《東方日報》並無期望，說穿了，整篇報道只是利用風水迷信，抹黑JR的藝術品而已。很多港人覺得它「不吉利」，未免過慮了，今天香港的政府、法院和警署，有數之不盡的「吉祥物」，你還害怕區區一件藝術品影響風水，說笑吧？

各花入各眼，我跟《東方》取態截然不同，十分欣賞《GIANTS: Rising Up》，也感謝JR為香港創作了這躍起的巨人。在JR官方網站，原創者對作品的解釋，比香港新聞稿講得更詳細：

As an athletic gesture, “rising up” embodies taking the risk to separate oneself from solid earth, resist the pull of gravity, and feel the brief freedom of flight.（注2）

意思是：「『升起』這個運動姿態，象徵了你冒險脫離實地，抵抗重力，感受短暫的飛翔自由。」

原來除了「鼓勵大眾勇於跳脫框架」，JR也藉着這件藝術裝置，表達人對自由的嚮往，哪怕這自由的狀態一瞬即逝，之後還是要回歸大地的懷抱。

JR是誰呢？他以視覺藝術和大型攝影裝置聞名於世，藝術作品一點也不離地，總表現出對人的關懷。JR在Ted演講這樣介紹自己：「我不是激進份子，只是個藝術家。我嘗試不告訴別人該思考什麼，而僅僅讓他們自己去思考。」

例如2022年3月，他把一個微笑的烏克蘭小女孩Valeriia（她已安全逃出烏克蘭）的照片，打印成45公尺長，像捲篷布一樣將照片捲起來，帶它跨過邊界，進入烏克蘭，然後安排利沃夫國家歌劇院外的過百民眾，將 Valeriia的巨型照片緩緩攤開。

JR說：「我們想展示給普京的戰機，讓他們看看自己射擊的是什麼人。」又說：「這名小女孩象徵未來。在這場戰爭中，她提醒了我們烏克蘭正在為什麼而戰。」Valeriia 的微笑照片，也成了美國《時代雜誌》的封面，題為「烏克蘭的堅韌（Resilience of Ukraine）」。

像JR這樣的藝術家，你認為他特別為今日香港創作的《GIANTS: Rising Up》，到底想表達什麼呢？如果你聯想到的是「墮樓掛竹棚」，亦未嘗不可，或許也是JR希望你思考的其中一個方向。如果要說這藝術品有什麼不好，我會認為是名字起得太著跡了。「Rising up」？並不只解「升起」啊。若你的英文水平比伍淑娟好一點，大概也會心微笑吧。

注1:https://bit.ly/3LMLOsQ

注2:https://bit.ly/3K31CX7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版文章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