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個禮拜,我每天不斷重按鬧鐘的貪睡鍵,奢望早晨能拍拍屁股放我一馬。

第一節的法文課最難熬。法文老師坎恩先生個性霸道,總穿紅色吊帶,他上蠟的鬍鬚看來應該掛在動物標本師的牆上。雪林佛學院將近一半的學生高一以來都上過這門課。

大清早的,大家都只想坐在老朋友旁邊,聊昨晚的八卦。沒有一位同學的老朋友是我,於是我一個人佔了一張雙人桌,試著不要在上課鐘響前睡著。

「我聽說她昨天晚上就賺了五百美元。」

我前面的女生說,一邊把紅髮綁成馬尾。

「她八成在網路上偷練,超不公平。她又不需要錢,她家一定超有錢。」

「閉上眼睛。」她同桌的女生說,輕輕吹向朋友的臉。

「妳臉上沾到睫毛了。對啊,我也聽說了。她媽媽不是公爵夫人嗎?管她的, 錢最後大概都給她吸到鼻子裏了。」

紅髮女孩聽到這兒精神就來了。

「我聽說是從手臂打進去。」

「不知道她願不願意介紹她的藥頭給我。」

上課鐘響了,坎恩先生用法文叫道:「早安,親愛的小朋友。」

我發現好幾個禮拜以來,我第一次徹底清醒了。

整個早上我都在想那兩個女生的對話,以及那對她有甚麼影響。我指的是夏洛特福爾摩斯,她們講的不可能是別人。

等到午餐時間,我橫越中庭,左右閃避行人,依舊思索著這件事。綠草地擠滿了學生,因此當我腦中的女孩彷彿穿越隱形門,突然直接走到我前面,我其實不怎麼意外。我沒有撞上她,我還沒那麼笨手笨腳。不過我們都僵在原地,尷尬地挪動腳步,上演「左右移動您先走吧」的劇碼。最後我終於放棄了。管他的,我執拗地想,校園這麼小,我不可能躲一輩子,還不如主動一點......

我伸出手。

「抱歉,我們可能沒見過面。我叫詹姆,我是轉學生。」 

她低頭盯著我的手,眉頭緊蹙,彷彿我要遞給她一條魚,或一顆手榴彈。那天天氣炎熱、艷陽高照,十月初的日子還抓著夏天的尾巴。幾乎每個學生都把制服外套勾在肩上,或抱在懷中,我將外套塞在背包裏,剛才沿路還拉鬆了領帶。然而夏洛特福爾摩斯從頭到腳一絲不苟,一副要登台就禮儀規範發表演說。

不像大多女同學,她沒穿百褶裙,而是穿著貼身西裝褲,白色牛津布襯衫扣到領口,蝴蝶領結看起來簡直燙過。我跟她靠得很近,能聞出她身上不帶香水味,反而散發肥皂香,她的臉乾淨得像剛洗過一樣。

我可以盯著她看上好幾個小時,著迷於我出生以來斷斷續續幻想過好多次的這個女孩,然而她忽然警戒地瞇起淺色的眼睛。我嚇了一跳,彷彿我做錯了甚麼事。

「我叫福爾摩斯。」她終於用美妙沙啞的聲音說:「但你早就知道了吧。」看來她不打算跟我握手了,我把雙手插進口袋。

「嗯,」我坦承道:「所以妳也知道我是誰。真尷尬,不過我想......」「誰叫你來的?」

她臉上露出坦然接受的無奈表情。「是道布森嗎?」

「李道布森?」

我茫然地搖頭:「不是。叫我來做甚麼?我知道妳在這兒,在雪林佛學院。我媽告訴我福爾摩斯一家把妳送來。她和妳姑姑阿拉敏塔還有聯絡,她們在慈善活動認識的,對吧?還一起在《福爾摩斯退場記》的原稿上簽名?好像是資助白血病患的活動,現在她們還會互通電子郵件。妳跟我同年嗎?我一直不太清楚。不過妳拿著生物學課本,所以妳一定是高二生。一點小推理,哈哈,我還是別亂猜好了。」

我知道我跟白癡一樣說個不停,但她站得直挺挺,動也不動,看起來像蠟像,跟我在派對上看到迷人奔放的女孩相差實在太大,害我完全搞不懂那天以來她怎麼了。

不過我一直說話似乎讓她冷靜下來,雖然我講的話不搞笑、變態或俏皮,我還是繼續說,直到她的肩膀放鬆,眼中帶刺的悲傷終於稍微散去。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等我好不容易停下來喘口氣,她開口說:「阿拉敏塔姑姑跟我說過你的事,蕾娜也提到了。就算她們不說,我一眼也看得出來。哈囉,詹米。」

她伸出白皙的小手,我們握了握手。「不過我討厭別人叫我詹米。」我揪著臉說:「妳不如叫我華生吧。」福爾摩斯抿著嘴朝我一笑。

「好吧,華生。」她說:「我得去吃中餐了。」

如果我沒聽錯,她在下逐客令了。「也是。」

我壓抑心中的失望。

「我也跟湯姆有約,差不多該走了。」「嗯,改天見。」

她俐落地繞過我。

我實在不能這樣放棄,於是我朝她的背影喊道。

「我做了甚麼嗎?」福爾摩斯回頭,對我露出難解的表情。

「下個周末就是返校日了。」她冷淡地說,接著便走了。

根據各方說法......好啦,其實就是我媽的說法——夏洛特是標準的福爾摩斯家人。

這話出自我媽之口,可不算稱讚。你可能覺得時隔這麼多年,我們兩家族早該疏遠了,大多時候也確實如此。然而我媽媽還是會在英國警局的募款活動或愛倫坡文學獎晚宴上,偶爾碰到福爾摩斯家的人。以福爾摩斯的姑姑阿拉敏塔為例,她們剛好一同參加我曾曾曾祖父的經紀人亞瑟柯南道爾的遺物拍賣會。

我一直對福爾摩斯家唯一與我同齡的女孩深深著迷(小時候,我會想像我們見面,然後一起踏上瘋狂的冒險旅程),但媽媽總是潑我冷水,又不說原因。

我對她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十歲的時候,警方就讓她協助調查了第一起案子,她幫忙找回的鑽石值三百萬英鎊。當年我父親每周固定打電話到倫敦給我,有一次他告訴我這件事,意圖讓我對他敞開心胸。他的計劃失敗了,或至少沒照著他的劇本走。◇(待續)

——節錄自《福爾摩斯家族:夏洛特的研究》 / 臉譜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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