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伊莉莎白在讀托盤旁的小說,她翻著書頁,聽不見別人說話,沉浸在自己的伊莉莎白世界。我從來不知道她的世界裏怎麼回事,我覺得畢業前也沒有足夠時間去研究了。
伊莉莎白比我認識的每個人都厲害,厲害到嚇人。假如她從裁縫店拿回來的制服褲子長了幾公分,她會自己學怎麼縫上褶邊。假如她想修莎士比亞和舞蹈二,但兩門課排在同一個時間,她會提出獨立研究計畫,取名為「從愛爾蘭踢踏舞解析《羅密歐與茱麗葉》」,並在當天放學前獲得許可。
假如她暗戀的男孩返校後心碎又悶悶不樂,她會給他一個學期重振心情,才邀他出去。去年秋天,一張偷塞進我信箱的紙條上寫道,跟我一起去返校舞會?我保證這次不會哽到鑽石了。
我答應了。當時我其實不太確定為甚麼——雖然我不再哀悼我和福爾摩斯不曾存在的戀情,但我也沒在物色女伴。大半時間我都在念書。聽起來很無聊沒錯,但如果不改善成績,我不可能申請上任何大學,更別說我想去的學校了。
輔導老師告訴我,你不能永遠拿道布森的謀殺案當作成績不好的藉口,不過寫成申請大學的作文會很吸睛!
於是我用功念書。我參加了兩個賽季的橄欖球賽,奢望假如我的成績還是不理想,搞不好哪間夢幻大學剛好在找結實的英國中衛。我覺得有義務帶伊莉莎白去返校舞會——雖然不是我把塑膠鑽石塞進她喉嚨,但或多或少是我的錯——沒想到跟過去幾個月碰到的人相比,我和她在一起開心多了。
伊莉莎白一點都不驚訝。她在舞池燈光下笑著說:「你知道你有特定喜歡的類型嗎?」
她的金色長髮像緞帶捲起,鮮豔的項鍊在她跳舞時左右搖擺,她笑的時候整個身體都在笑。我喜歡她,我真的喜歡她。
我有種古怪的感覺,彷彿抽出人生舊的一章,在上頭複寫,直到下方文字全部消失。
我問道:「哪種類型?」
我不確定我想知道答案。光是現場的音樂、煙霧機——我已經一腳踏在今年,一腳踩在過去了。
然而她淘氣地朝我咧嘴一笑。我不熟悉這種淘氣,不帶祕密,不帶危險。這種笑容屬於自成一格的聰明女孩,深知自己即將得到想要的東西。
「你喜歡女生不屑你的鳥事。」
她說完吻了我。
她說的對,我喜歡會反擊的女生,我喜歡眼神深邃的女生,伊莉莎白兩項都符合。雖然有時我覺得自己像她成功完成的待辦事項(和妳高一暗戀的男生約會),不過……
不過問題還是在於我的鳥事,不是她對我的態度。因為一如往常,我望著明亮的窗戶,想著我的歐洲歷史大學先修課程報告、微積分習題、我同時得處理的數百萬件事——除此之外,我還得說服自己確實需要思考這些事,逼自己去在乎。
這時身後有人把托盤掉在地上,發出尖銳的撞擊啷聲,我馬上又回到了那個地方。
我站在薩塞克斯郡的草地上,奧古斯特‧莫里亞提倒在我腳邊,雪地上滿是鮮血。警笛越來越近。夏洛特‧福爾摩斯的嘴唇蒼白龜裂。最後那幾秒鐘,我的另一段人生。
「我馬上回來。」
然而沒有人在聽,連伊莉莎白都沉浸在書中。至少我趕到廁所才開始乾嘔。
一名袋滾球隊新生在裏頭洗手。我忙著乾嘔,一面聽到他說:「真慘。」等我從廁間走出來,室內空無一人。
我撐著洗手臺,盯著排水管和周圍龜裂的瓷板。上回發作是因為有人用力摔上車門,那次反胃後,我隨即感到怒火猛烈襲來,恐怖瘋狂的怒火。我生氣夏洛特妄自推論,生氣她哥哥麥羅槍殺了人卻逍遙法外,生氣奧古斯特‧莫里亞提晚了兩個禮拜才叫我快逃……
我的手機叫了。我掏出手機,一面心想,伊莉莎白來問我好不好了。這麼想還不賴。
然而不是伊莉莎白,我不認識這個號碼。
你在這兒不安全。
我感覺有人按下播放鍵,播起我忘了我在看的電影。恐怖片,演的是我的人生。
我回覆,你是誰?接著又驚恐地寫道,是妳嗎?福爾摩斯?我撥了這個號碼一次、兩次、三次,但這時對方已經關機了。
話筒那端說,請留言。我呆站在原地,直到意識到手機錄了我的呼吸幾秒。我趕忙掛掉電話。
我仍然順利回到餐廳桌旁,腦袋因為脫水和恐懼而劈啪作響。伊莉莎白還在讀書,藍道在吃第三個雞肉三明治,瑪莉耶拉、基翠奇和名叫安娜的女生又在抱怨麥片餐臺。他們自成完整的生態系,沒有我也能正常運作。
為甚麼我要把問題加諸在他們身上?難道我想回去當受害者嗎?即使我平常會找伊莉莎白幫忙,這回她也幫不了我。她已經為我吃夠多苦頭了。
不行。我抬頭挺胸,吃完漢堡。
以防萬一,我一手一直握著手機。
蕾娜說:「詹米。」
我搖搖頭。
「詹米!」
蕾娜又叫了一次,微微皺眉。
「你爸爸來了。」
我很驚訝看到他站在桌旁,毛帽上散落著雪花。
「詹米,」他說:「想事情想到出神啦?」
伊莉莎白抬頭向他微笑。
「他一整天都這樣,」她說:「都在做白日夢。」
我沒反駁她一直讀《簡愛》,當我們全是空氣。
我盡可能擠出笑容。
「哈,對呀,我有很多,呃,學校的事,學校的作業要忙。」
隔著桌子,蕾娜和湯姆明顯互看一眼。
「沒錯啊。」
我的聲音有點顫抖。
「呃,老爸,怎麼了?」
「緊急家庭事件。」
他把雙手插進口袋。
「我幫你請假離校了。走吧,包包帶著。」
老天,我心想,又來了。況且如果站起來,我不確定我的腿撐得住。
「不行,我有法文課,要小考。」
湯姆皺起眉頭。
「法文課是昨……」
我在桌子底下弱弱地踢他一腳。
「緊急家庭事件。」
爸爸又說了一次:「快點!走了!」
我扳手指數給他看。
「英文大學先修課程。物理課要報告。別這樣看我。」
「詹米,林德在車上等。」
我突然感到如釋重負。我渾身發抖不對勁時,只能待在林德‧福爾摩斯身邊。我和爸爸都知道他使出殺手鐧,這回我輸了。我收好東西,忽視蕾娜在桌子對面誇張地眨眼。
「晚上見。」
伊莉莎白又埋首回到書中,不過她早就習慣這種狀況了。
我們離開餐廳時,我對爸爸說:「我跟你說,我明天物理課真的要報告。」
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當然知道,但那不重要吧?」◇(待續)
——節錄自《華生的獨立探案》/ 臉譜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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