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賞析：宋祁《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狹路相逢結良緣 浪漫故事背後的仁厚胸懷

故事背景是繁華熱鬧的北宋京都繁台街，畫轂雕鞍，暗示坐車人的身分，乃皇宮中人。宋張擇端清明易簡圖卷（台北故宮博物院）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游龍。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宋祁《鷓鴣天》

這是很招人喜歡的一闋詞，不但構築了邂逅佳人的畫面，抒發出一見傾心的深情；更令人稱奇的是作者宋祁真實版的浪漫故事——原以為絕無可能、只能是無言的結局，卻迎來了大逆轉，天隨人願，有情人終成眷屬，一段良緣佳話讓後代文人羨慕不已。

宋祁為甚麼能有如此的幸運呢？除了他的才情洋溢，更是因為他生逢其時，得遇明君宋仁宗成人之美。原來浪漫故事背後有那寬廣仁厚的胸懷——有德行的古代天子真不一般！

宋家兄弟「雙狀元」

宋祁（998-1061年），安州安陸（今湖北省安陸縣）人。宋仁宗天聖二年（1024年）與兄宋庠同赴科舉，考試結果，宋家二兄弟的成績比蘇軾、蘇轍這對兄弟的成績還要好——弟弟宋祁高居榜首，哥哥宋庠第三。

但禮部官員把考試成績上報後，當朝太后卻認為，長幼有序，不能讓弟弟排在哥哥的前面。大臣們奉命調整考生的排名，於是，宋祁成了第十名，宋庠卻排在第一，成了狀元郎。這也正應了數年前夏竦的預言。

據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四記載，當宋家兄弟還沒參加科舉考試之前的若干年，當時的安州太守、北宋名臣夏竦特別看好倆兄弟，讓他們以「落花詩」為題作詩。宋庠詩中有一聯：「漢皋佩解臨江失，金谷樓危到地香。」宋祁則作一聯：「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夏竦點評：「詠落花而不言落，大宋君當狀元及第。又風骨秀重，異日作宰相。」話鋒一轉，又說：「小宋君非所及，然亦須登嚴近。（弟弟小宋嘛，雖然比不上哥哥，但將來也能做個皇帝身邊的近臣！）」

於是宋家兄弟有了「雙狀元」的稱號。為了區別他們，人們稱宋庠為「大宋」，稱宋祁為「小宋」。小宋亦是《玉樓春‧春景》中「紅杏枝頭春意鬧」的作者，因此得了個雅號——「紅杏尚書」。

相逢不相識一曲新詞賦佳人

宋祁在朝廷做翰林學士的時候，有一天，走在繁華的繁台街，街上行人絡繹不絕。忽然，迎面而來了一支宮廷車仗隊。原本寬闊的繁台街，因為人群車馬眾多而讓人感覺狹窄起來了。街上的行人紛紛退讓，給車隊讓路，宋祁當然也不例外。

忽然，一輛馬車內傳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哎，那是小宋！」宋祁覺得奇怪，是誰在輕呼他的名字呢？抬頭一看，只見一輛馬車上的繡簾正緩緩放下，繡簾背後是一個妙齡宮女，驚鴻一瞥的瞬間，宮女對他嫣然一笑。宋祁心頭一震，但又茫然不知怎回事。接著，車隊越走越遠，很快消失在眼前。

宋祁回府後，回想起剛才的情境，其音依然迴響，卻是佳人如夢，惆悵而逝！頓時，思如泉湧，宋祁揮手寫下一曲新詞《鷓鴣天》，結尾處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再相會已渺茫無期，相思之情顯得越發深長。

賞析《鷓鴣天‧ 畫轂雕鞍狹路逢》

全詞55個字，屬於字句少的短調小令。這裏的《鷓鴣天》是詞調名稱，即詞牌名。據說這個詞調名稱，起源於唐人鄭嵎詩「春遊雞鹿塞，家在鷓鴣天」，也有人稱之為「思佳客」、「於中好」。

自比彩鳳、靈犀的特別意義

北宋京都繁台街應該是寬闊繁華的主街道，為甚麼說是「狹路逢」呢？這裏是個意象的描繪，如果是官馬大路，各走一邊，也就沒有「邂逅」的故事了。另外，即使原本寬闊的繁台街，因為人群車馬眾多而讓人覺得狹窄起來。畫轂雕鞍，泛指裝飾華美的車子和寶馬，這裏暗示坐車的人身分不一般。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作者借用晚唐詩人李商隱的名句，以彩鳳、靈犀自比，有兩層特別的意義。

一是表達與佳人心意相通、兩情相悅。根據記載通天犀的角中，有一條白線把角的兩端相連，使之感應靈異，故稱為靈犀。兩個人若是心意相合，彼此就如同靈犀角的兩端一樣，心意相通。

二是暗借彩鳳、靈犀靈異的吉祥物，表達自己與佳人的雖然是偶遇而一見傾心，但並非是泛情無德之輩。因為傳統文化中，面對愛情，鳳凰忠貞不二；面對正義真理，鳳凰能捨身取義。

詞中寥寥數語，言簡意賅，飽含情感，人物形象躍然紙上。上片的場景：（我）在路上遇見了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一名女子在馬車裏繡簾後面發出令人難忘的呼喚聲，我一見傾心。我們身上雖然沒有彩鳳那樣的雙翅（彩鳳有雙翅可以飛到心儀的另一方的身邊），但我們有如靈犀角的兩端那樣的心意相通。

金屋與玉籠暗示佳人乃皇宮中人

「金作屋，玉為籠」，作者暗用了漢武帝「金屋藏嬌」和呵護畢勒國細鳥的倆個歷史典故，有特別的含義，以「金屋」、「玉籠」來形容佳人住處的華美，從而暗示佳人身分非同一般，是皇宮中的人。同時也暗示，因為這個原因，兩人是不可能有圓滿結局的，註定這只能是一次短暫的邂逅，不敢有非分之想。

這裏暗用了漢武帝「金屋藏嬌」的典故。漢武帝小時候喜歡長公主的女兒阿嬌，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金屋藏嬌」原指營建華屋給至愛之人居住。本來是表達美好的願景，但現代人使用「金屋藏嬌」，往往指男人有外遇或渣男不道德之事。

玉為籠，這裏暗指女子倍受寵幸。據載，漢武時，畢勒國獻細鳥，數百頭，狀如蠅，聲如鴻鵠，以方尺玉為籠，輒蒙愛幸。

茫茫人海，伊人何在？

「車如流水馬遊龍」，這裏暗含了「車水馬龍」的典故，據《後漢書‧明德馬皇后紀》：「前過濯龍門上，見外家問起居者，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倉頭衣綠，領袖正白，顧視御者，不及遠矣。」以「車水馬龍」形容車馬往來絡繹不絕，繁華熱鬧的場景。

同時化用了李煜《望江南‧多少恨》中的一句：「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作者把「如」字改為「游」字，更顯出場景的動態感，反襯出作者當時因伊人離去且相見無期而悵然若失心情。

緣分可遇不可求，

相見無期無覓處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蓬山即蓬萊山，是古代傳說中的仙山，泛指神仙之地。傳說東漢時的劉郎（劉晨）和阮肇入山採藥，誤入仙境，迷路而出不了山。在山中遇見兩個女子，相邀到家，留住半年，等他們返回家鄉後，才發現其子孫已歷七代。此時，二人才明白山中所遇為仙女，於是再次入山尋二仙女，渺然無所遇。

作者化用李商隱的《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名句，而且把「一萬重」改為「幾萬重」，使得彼此絕無可能的無言結局顯得更突出。還值得一提的是，雖然這裏有「劉郎已恨」的字句，古人對於姻緣，並不會因為得不到滿足而有不當的行為，就像劉晨再次入山尋仙而渺然無所遇一樣，那就歸之於「緣分」！不像現代人那樣容易心生怨恨。

成人之美的宋仁宗

在宋朝時，詞不僅是「讀」，更多的是「唱」。因為宋詞本來是配樂的歌詞，最初全稱叫「曲子詞」，有點像現代的流行歌曲吧。正因為「入樂」這一文學特性，詞的流傳範圍更廣，影響力更大。更何況新詞的作者，是當朝鼎鼎有名的狀元郎大才子。因此，宋祁所賦新詞不脛而走，很快在京城傳唱開來，甚至傳到了宮廷中。

如果作為普通人，偶然相遇而傾心，別後心心念念思慕而歌，這並不特別。然而這故事的主角是當朝的才子和宮女。宮女雖然不在皇帝的妃嬪之列，但畢竟也是在宮廷內宮範圍之內。對宮女的思慕，嚴格地說也是屬於欺君之罪，這可是大忌。

果然，宋仁宗讀了宋祁的新作之後，問內宮：「那天經過繁台街，是哪輛車裏的哪個宮女，呼喚小宋啊？」宮女不敢隱瞞，坦承：「之前在奉侍御宴的時候，曾見到宣召翰林學士，左右內臣都說他是小宋。想不到，那天她在車上經過繁台街見到他，所以叫了他一聲。」當然，宮女敢於坦然承認，一方面是人品所致，一方面也是很了解宋仁宗的心胸寬廣仁厚。為甚麼這麼說呢？

據《北牕炙輠錄》記載：又（有）一夜，在宮中聞絲竹歌笑之聲，問曰：「此何處作樂？」宮人曰：「此民間酒樓作樂處。」宮人因曰：「官家且聽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曰：「汝知否？我因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因為宋仁宗仁厚為本，自覺把持住私慾，心懷百姓，換得汴梁民間的繁華，這個連宮女都很了解了。

史載宋仁宗駕崩之後，「京師罷市巷哭，數日不絕，雖乞丐與小兒，皆焚紙錢，哭於大內之前」，連燕境（即遼國）之人也是「遠近皆哭」。當宋朝使臣到達遼國致訃告時，遼國皇帝耶律洪基也忍不住握著大宋使臣之手，號啕大哭：「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需要指出的是，民間緬懷宋仁宗，完全是自發的，不是當局所強迫，也不是基於政治壓力的作秀。

接下來，宋仁宗便舉辦了一場宴席，召見宋祁，並命人當場演唱那首《鷓鴣天》。在輕鬆的氛圍中提起宋祁和宮女在街上偶遇的情形。宋祁一聽，惶恐不已，趕緊跪拜請罪。宋仁宗卻笑著說：「愛卿，蓬山離你很近啊！」然後，就把那位宮女賜給宋祁，成全他們的良緣。

這個歷史故事，後來記載在清代丁傳靖編的《宋人軼事彙編》裏：宋子京過繁台街，逢內家車子，有搴簾者曰：「小宋也。」子京歸，遂作此詞。此詞傳唱都下，達于禁庭。仁宗知之，問：「內人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有內人自陳：「頃侍御宴，見宣翰林學士，左右內臣曰：『小宋也。』時在車子偶見之，呼一聲耳。」上召子京，從容語及，子京惶懼無地。上笑曰：「蓬山不遠。」因以內人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