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樓閣,自初唐興建後的千百年來,一次次遭遇兵燹戰火的摧毀,又一次次在廢墟上重現高大富麗的模樣。人們在意的,不僅僅是延續一座古建築的生命,更多的是賦予它綿延文蘊的才子和他的詩文雙璧。

這場傳奇故事,起於一場名流雲集、高朋滿座的宴會。他不是宴會上的主角,卻憑藉一己之才,成為全場最矚目的焦點。他即席寫下工整奇麗的同題散文和詩歌,創造了文學史上的不朽篇章。

更為戲劇性的是,由於開篇的文章珍詞繡句,層見疊出,名氣大大超過後面的詩歌。然而詩歌的價值,也得到古人的珍視和讚譽,獲得「唐人短歌之絕」的美稱。這就是初唐詩人王勃在《滕王閣序》之後作的《滕王閣詩》,其詩為:

滕王高閣臨江渚,珮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詩境賞析

《滕王閣詩》是一首七言古體詩,全詩八句五十六字。詩歌之前,已經有一篇七百多字的序文,描繪洪州的山川形勝,滕王高閣的壯美秋色,以及懷才不遇的身世感懷。整篇序辭采華美,堪稱奇文。那麼這首相對「小眾」的詩歌,又有甚麼獨特的藝術價值呢?

圖為宋 郭熙繪《滕王閣》。(公有領域)
圖為宋 郭熙繪《滕王閣》。(公有領域)

高聳巍峨的滕王閣,建於贛江之濱。詩歌首句用古樸簡明的筆法,開門見山,點明滕王閣的所在:「滕王高閣臨江渚」。看似平平無奇的句子,只用一個「臨」字,精準而傳神地寫出滕王閣居高臨下的地理形勢,也奠定了全詩高遠蒼茫的情感基調。

詩人登臨送目,頭頂是廣袤無際的碧空,腳下是奔流不息的江水。視野的開闊,令心胸豁然開朗,思維也隨之發散、飛揚。他首先想到「珮玉鳴鸞罷歌舞」,這座皇室子弟修建的華麗高樓,曾經玉動鸞鳴,上演著歌舞昇平的繁華景象。而如今,一切蕩然無存,高樓也早早換了主人。詩人通過今昔的對比,默默表達了人事變遷、盛衰無常的滄桑感。

第二聯承接首聯句意,詩人在高閣內遊覽四望,讚美滕王閣附近的壯麗風物。「畫棟朝飛南浦雲」,南浦上空飄逸的朝雲,在彩繪繽紛的畫棟之間飛動、徜徉,是歎其高峻。「珠簾暮卷西山雨」,西山深處細密的暮雨,在珠玉晶瑩的帷簾之上翻捲、敲擊,是讚其遼遠。

詩人描寫的景物,皆因首句滕王閣居高臨江的地理優勢,才能盡收眼底。然而無論山川美景,還是樓閣風華,都傳遞出淡淡的愁緒和感傷。華麗的畫棟、珠簾,只有朝雲、暮雨相伴,進一步烘托詩序中「勝地不常,盛筵難再」的荒涼落寞之感。

第三聯起換韻,沉鬱低迴的仄韻變為悠長舒展的平韻,詩歌蘊含的情感也更加婉轉綿長。詩人繼續描寫江渚風光。流雲閒閒,日影悠悠,俯仰之際,江流天地間的萬千風采全部濃縮在「閒雲潭影日悠悠」這一詩句中。「日悠悠」三字,敘述角度從空間過渡到時間,表明時間漫長。滕王閣屹立多年,見證繁華與衰敗的更迭,詩人的遐思,正是在悠悠歲月中領悟而來。

緊接著下半句「物換星移幾度秋」,繼續闡發對古今興衰的感慨。詩人遙望天地,思緒從滕王閣延伸至浩瀚宇宙,物候更替,星辰移動,時間就在萬物的變換中流逝。好景不長、年華易逝,不獨滕王閣,更是整個宇宙不變的規律。至此,詩歌也擁有包舉宇宙的氣象,其境界也更加雄放宏大。

在最後一聯,詩人將萬千幽思化作豪邁的一問:煊赫一時的滕王如今又在哪裏?功名利祿、繁華鼎盛都不是永恆的,唯有滕王閣下的長江水,滔滔不絕向東奔流。末句既是眼中景觀,也是心中超逸達觀的情懷。詩人雖然自言「時運不齊,命途多舛」,但是在滕王閣中見天地、見宇宙,看淡個人的榮辱得失,體現了初唐士人剛健雄豪的氣概,不愧是曠古名篇。

詩人背後的故事

王勃,字子安,擅詩賦,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並稱為「初唐四傑」。王勃生於書香仕宦之家,既是聰穎非凡的神童,也是才華橫溢的文士。他創作了許多令人驚歎的傳世之作,也因為英年早逝令人遺憾、惋惜。然而他短暫的人生歷程,跌宕起伏而又璀璨奪目,猶如一顆絢麗的流星,在歷史的星空劃過耀眼光輝。

王勃像。(公有領域)
王勃像。(公有領域)

據史料載,王勃六歲能文,構思無滯,詞情英邁;九歲讀顏氏《漢書》,撰寫《指瑕》十卷,指出註解謬誤;十歲飽覽六經;十二歲習醫;十五歲獻《上劉右相書》,被宰相劉祥道讚為「神童」,力薦朝廷;之後向唐高宗獻《乾元殿頌》《宸遊東嶽頌》,表達求仕心願;十六歲考中「幽素科」,授職從七品朝散郎,後被沛王召為王府修撰。

讀書作文,習儒學醫,上書朝廷,金榜題名,一般人可能窮盡一生都無法做到的事情,王勃在二十歲、也就是成年之前就完成了。他雖然少年得志,卻很快因文獲罪,斷送了大好仕途。

京城貴族中流行鬥雞比賽,王勃為給沛王助興,寫下一篇遊戲之作《檄英王雞文》。高宗聽說後大怒,認為王勃身為王府官員,不能輔佐規勸皇子,卻誇飾文辭、挑撥皇子關係,於是罷黜王勃官職,把他趕出沛王府。

王勃懷著激憤苦悶的心情,離開京城,開始長達三年的蜀地漫遊。這段時間的作品,大多抒發羈旅行役、漂泊懷鄉之思。後來他在虢州任參軍,卻被一個獲罪官奴牽連犯了死罪,幸好遇到大赦才保住性命。受這件事影響的還有王勃父親,被貶至交趾做官,將在荒蕪偏僻的南方邊陲度過晚年。

父親的貶謫,帶給王勃沉重的打擊。他滿懷不安地懺悔:「嗟乎!此皆勃之罪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矣。」最終促成了他南下交趾探望父親之旅。這次旅途中,他路過洪州,恰逢名樓滕王閣上洪州都督閻伯嶼主辦的一場盛宴。原來,閻伯嶼重修滕王閣,大宴賓客,並請在場文士為宴會作序。

事實上,閻伯嶼早早讓女婿孟學士提前準備好一篇序文,想助他在宴會上揚名。賓客們心照不宣,紛紛推辭不作,只有外來的後生王勃,欣然接過紙筆便揮毫書寫。閻伯嶼大為不悅,轉身到帳後,命人報告其文章內容。

閻伯嶼起初聽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只道是老生常談;再聽到「星分翼軫,地接衡廬」,他便沉吟不語;當聽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二句,不得不讚歎此乃天才佳作,當垂不朽!王勃頃刻之間,寫下滕王閣序和滕王閣詩,言辭華豔工整卻又寄慨遙深,令滿座震驚。

閻伯嶼早已擯棄心中嫌隙,以愛才的仁心、寬容的雅量,欣賞年少才高的王勃,宴會在極其歡洽熱鬧的氣氛中結束。由於王勃的勇氣和才情,滕王閣擁有了自己的文學標籤;而宴會主人閻伯嶼的慧眼和胸懷,為王勃提供一方盡情施展才華的舞台,同樣成為歷史上一件美談。

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王勃的存世詩作有九十多首,更有四言、五言、七言,絕句、律詩、排律、樂府等多種形式。他在詩歌中寫景詠物、抒情言志,既有「滕王高閣臨江渚」那般氣凌雲漢、字挾風霜的雄邁氣魄,也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那般豁達樂觀的昂揚情懷。生命的曇花一現,卻成就了永恆的才名與文字,王勃的名字永遠閃耀在大唐詩壇。(本系列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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