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張氏道:「似這般風大,雪又緊,怎生行去?且在那裏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們到酒務裏避雪去。」
兩口兒帶了小孩子,踅到一個店裏來,店小二接著,道:「可是要買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憐,我那得錢來買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裏做甚?」秀才道:「小生是個窮秀才,三口兒探親回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身上無衣,肚裏無食,來這裏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謝哥哥。」叫渾家領了孩兒同進店來,身子乞乞抖抖的寒顫不住。
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嘆道:「我才說沒錢在身邊。」小二道:「可憐,可憐!那裏不是積福處?我捨與你一杯燒酒吃,不要你錢。」
就在招財利市面前那供養的三杯酒內,取一杯遞過來。周秀才吃了,覺得和暖了好些。渾家在旁,聞得酒香也要杯兒敵寒,不好開得口,正與周秀才說話。店小二曉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與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遞過來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謝了,接過與渾家吃。
那小孩子長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淚來道:「我兩個也是這哥哥好意與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將起來,小二問知緣故,一發把那第三杯與他吃了。就問秀才道:「看你這樣艱難,你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時撞不著人家要。」小二道:「有個人要,你與娘子商量去。」秀才對渾家道:「娘子你聽麼,賣酒的哥哥說,你們這等饑寒,何不把小孩子與了人?他有個人家要。」渾家道:「若與了人家,倒也強似凍餓死了,只要那人養的活,便與他去罷。」秀才把渾家的話對小二說。小二道:「好教你們喜歡。這裏有個大財主,不曾生得一個兒女,正是要一個小的。我如今領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尋將一個人來。」
小二三腳兩步走到對門,與陳德甫說了這個緣故。陳德甫踱到店裏,問小二道:「在那裏?」小二叫周秀才與他相見了。陳德甫一眼看去,見了小孩子長壽,便道:「好個有福相的孩兒!」就問周秀才道:「先生,那裏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
周秀才道:「小生本處人氏,姓周名榮祖,困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情願過房與人為子。先生你敢是要麼?」陳德甫道:「我不要。這裏有個賈老員外,他有潑天也似傢俬,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這孩兒,久後家緣家計都是你這孩兒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則個。」陳德甫道:「你跟著我來!」周秀才叫渾家領了孩兒一同跟了陳德甫到這家門首。
陳德甫先進去見了賈員外。員外問道:「一向所託尋孩子的,怎麼了?」陳德甫道:「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了。」員外道:「在那裏?」陳德甫道:「現在門首。」員外道:「是個甚麼人的?」陳德甫道:「是個窮秀才。」員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窮的。」陳德甫道:「員外說得好笑,那有富的來賣兒女?」員外道:「叫他進來我看看。」
陳德甫出來與周秀才說了,領他同兒子進去。秀才先與員外敘了禮,然後叫兒子過來與他看。員外看了一看,見他生得青頭白臉,心上喜歡道:「果然好個孩子!」就問了周秀才姓名,轉對陳德甫道:「我要他這個小的,須要他立紙文書。」陳德甫道:「員外要怎麼樣寫?」員外道:「不過寫道:『立文書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願將自己親兒某過繼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
陳德甫道:「只叫『員外』夠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員外道:「我不是財主,難道叫窮漢?」陳德甫曉得是有錢的心性,只順著道:「是,是。只依著寫『財主』罷。」員外道:「還有一件要緊,後面須寫道:『立約之後,兩邊不許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罰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用。』」陳德甫大笑道:「這等,那正錢可是多少?」員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寫著。他要得我多少?我財主家心性,指甲裏彈出來的,可也吃不了。」
陳德甫把這話一一與周秀才說了。周秀才只得依著口裏念的寫去,寫到「罰一千貫」,周秀才停了筆道:「這等,我正錢可是多少?」陳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這等說,他道:『我是巨富的財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裏彈出來,著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說得是。」依他寫了,卻把正經的賣價竟不曾填得明白。他與陳德甫也是迂儒,不曉得這些圈套。只道口裏說得好聽,料必不輕的。豈知做財主的專一苦克算人,討著小便宜,口裏便甜如蜜,也聽不得的。
當下周秀才寫了文書,陳德甫遞與員外收了。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此時長壽已有七歲,心裏曉得了。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麼,你便道我姓賈。」長壽道:「我自姓周。」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有人問你姓,只說姓賈。」長壽道:「便做大紅袍與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員外心裏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
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罷了。」陳德甫道:「他怎麼肯去?還不曾與他恩養錢哩。」員外就起個賴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麼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
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麼倒要他恩養錢?」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才過繼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
員外道:「立過文書,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領了這兒子去。」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鬥人耍,你只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員外道:「看你面上,與他一貫鈔。」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不賣兒子了。」再三說不聽,只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
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長壽兒也落了好地。」渾家正要問道:「講到多少錢鈔?」只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只與我一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
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
陳德甫嘆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員外道:「大家兩貫,孩子是誰的?」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員外笑逐顏開道:「你出了一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依他又支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註明白了,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先生,你只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陳德甫道:「只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齎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囑他兩句,我再去罷。」
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吩咐道:「爹娘無奈,賣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饑寒凍餒,只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小孩子不捨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陳德甫只得去買些果子來哄住了他,騙了進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賈員外過繼了個兒子,又且放著刁勒買的,不費大錢,自得其樂,就叫他做了賈長壽。曉得他已有知覺,不許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舊話,也不許他周秀才通消息往來,古古怪怪,防得水洩不通。豈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雙手把人家交還他。那長壽大來也看看把小時的事忘懷了,只認賈員外是自己的父親。
可又作怪,他父親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卻心性闊大,看那錢鈔便是土塊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錢,多順口叫他為「錢捨」。那時媽媽亡故,賈員外得病不起。長壽要到東嶽燒香,保佑父親,與父親討得一貫鈔,他便背地與家僕興兒開了庫,帶了好些金銀寶鈔去了。到得廟上來,此時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東嶽聖帝誕辰,那廟上的人,好不來的多!天色已晚,揀著廊下一個乾淨處所歇息,可先有一對兒老夫妻在那裏。但見:儀容黃瘦,衣服單寒。男人頭上儒巾,大半是塵埃堆積;女子腳跟羅襪,兩邊泥土粘連。定然終日道途間,不似安居閨閣內。
你道這兩個是甚人?原來正是賣兒子的周榮祖秀才夫妻兩個。只因兒子賣了,家事已空。又往各處投人不著,流落在他方十來年。乞化回家,思量要來賈家探取兒子消息。路經泰安州,恰遇聖帝生日,曉得有人要寫疏頭,思量賺他幾文,來央廟官。廟官此時也用得他著,留他在這廊下的。
因他也是個窮秀才,廟官好意揀這搭乾淨地與他,豈知賈長壽見這帶地好,叫興兒趕他開去。興兒狐假虎威,喝道:「窮弟子,快走開去!讓我們。」周秀才道:「你們是甚麼人?」興兒就打他一下道:「『錢捨』也不認得!問是甚麼人?」周秀才道:「我須是問了廟官,在這裏住的。甚麼『錢捨』來趕得我?」
長壽見他不肯讓,喝教打他。興兒正在廝扭,周秀才大喊,驚動了廟官,走來道:「甚麼人如此無禮?」興兒道:「賈家『錢捨』要這搭兒安歇。」廟官道:「家有家主,廟有廟主,是我留在這裏的秀才,你如何用強,奪他的宿處?」興兒道:「俺家『錢捨』有的是錢,與你一貫錢,借這堝兒田地歇息。」廟官見有了錢,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讓你罷。」勸他兩個另換個所在。周秀才好生不服氣,沒奈他何,只得依了。明日燒香罷,各自散去。
長壽到得家裏,賈員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員外,掌把了偌大傢俬,不在話下。
且說周秀才自東嶽下來,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問賈家消息。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訪問,忽然渾家害起急心疼來,望去一個藥鋪,牌上寫著「施藥」,急走去求得些來,吃下好了。夫妻兩口走到鋪中,謝那先生。先生道:「不勞謝得,只要與我揚名。」指著招牌上字道:「須記得我是陳德甫。」
周秀才點點頭,念了兩聲「陳德甫」。對渾家道:「這陳德甫名兒好熟,我那裏曾會過來,你記得麼?」渾家道:「俺賣孩兒時,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問他。」又走去叫道:「陳德甫先生,可認得學生麼?」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周秀才道:「先生也這般老了!則我便是賣兒子的秀才。」陳德甫道:「還記我齎發你兩貫錢?」周秀才道:「此恩無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兒子好麼?」陳德甫道:「好教你歡喜,你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員外呢?」陳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個慳刻的人!」陳德甫道:「如今你孩兒做了小員外,不比當初老的了。且是仗義疏財,我這施藥的本錢,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陳先生,怎生著我見他一面?」陳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鋪中坐一坐,我去尋將他來。」
陳德甫走來尋著賈長壽,把前話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那賈長壽雖是多年沒人題破,見說了,轉想幼年間事,還自隱隱記得。急忙跑到鋪中來要認爹娘。陳德甫領他拜見,長壽看了模樣,吃了一驚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麼了?」周秀才道:「這不是泰安州奪我兩口兒宿處的麼?」渾家道:「正是。叫得甚麼『錢捨』?」
秀才道:「我那時受他的氣不過,那知即是我兒子。」長壽道:「孩兒其實不認得爹娘,一時衝撞,望爹娘恕罪。」兩口兒見了兒子,心裏老大喜歡,終久乍會之間,有些生煞煞。長壽過意不去,道是「莫非還記著泰安州的氣來?」忙叫興兒到家取了一匣金銀來,對陳德甫道:「小侄在廟中不認得父母,衝撞了些個。今先將此一匣金銀賠個不是。」陳德甫對周秀才說了。周秀才道:「自家兒子如何好受他金銀賠禮?」長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兒子心裏不安,望爹娘將就包容。」
周秀才見他如此說,只得收了。開來一看,吃了一驚,原來這銀子上鑿著「周奉記」。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陳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鑿下記字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
陳德甫接過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卻在賈家?」周秀才道:「學生二十年前,帶了家小上朝取應去,把家裏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後歸來,盡數都不見了,以致赤貧,賣了兒子。」
陳德甫道:「賈員外原係窮鬼,與人脫土坯的。以後忽然暴富起來,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著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兒女,就過繼著你家兒子,承領了這傢俬。物歸原主,豈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捨得浪費一些,原來不是他的東西,只當在此替你家看守罷了。」
周秀才夫妻感歎不已,長壽也自驚異。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兩錠銀子,送與陳德甫,答他昔年兩貫之費。陳德甫推辭了兩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著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對門叫他過來,也賞了他一錠。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記多時了。誰知出於不意,得此重賞,歡天喜地去了。
長壽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適才匣中所剩的,交還兒子,叫他明日把來散與那貧難無倚的,須念著貧時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兒子照依祖公公時節,蓋所佛堂,夫妻兩個在內雙修。賈長壽仍舊復了周姓。賈仁空做了二十年財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舊與他沒帳。可見物有定主如此,世間人枉使壞了心機。有口號四句為證:
想為人稟命生於世,但做事不可瞞天地。
貧與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計。
(原標題: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摘自明朝超級暢銷小說《初刻拍案驚奇》
點閱【經典小說選登】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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