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從來欠債要還錢,冥府於斯倍灼然。
若使得來非分內,終須有日復還原。
卻說人生財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東西,縱然勉強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還別人的。從來因果報應的說話,其事非一,難以盡述。在下先揀一個希罕些的,說來做個得勝頭回。
晉州古城縣有一個人,名喚張善友。平日看經念佛,是個好善的長者。渾家李氏卻有些短見薄識,要做些小便宜勾當。夫妻兩個過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盡從容好過。
其時本縣有個趙廷玉,是個貧難的人,平日也守本分。只因一時母親亡故,無錢葬埋,曉得張善友家事有餘,起心要去偷他些來用。算計了兩日,果然被他挖個牆洞,偷了他五六十兩銀子去,將母親殯葬訖。自想道:「我本不是沒行止的,只因家貧無錢葬母,做出這個短頭的事來,擾了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還不的他,來生來世是必填還他則個。」
張善友次日起來,見了壁洞,曉得失了賊,查點家財,箱籠裏沒了五六十兩銀子。張善友是個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該失脫,嘆口氣罷了。唯有李氏切切於心道:「有此一項銀子,做許多事,生許多利息,怎捨得白白被盜了去?」正在納悶間,忽然外邊有一個和尚來尋張善友。
張善友出去相見了,問道:「師父何來?」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為因佛殿坍損,下山來抄化修造。抄化了多時,積得有百來兩銀子,還少些個。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銷的。今要往別處去走走,討這些布施。身邊所有銀子,不便攜帶,恐有失所,要尋個寄放的去處,一時無有。一路訪來,聞知長者好善,是個有名的檀越,特來寄放這一項銀子。待別處討足了,就來取回本山去也。」張善友道:「這是勝事,師父只管寄放在舍下,萬無一誤。只等師父事畢來取便是。」當下把銀子看驗明白、點計件數,拿進去交付與渾家了。出來留和尚吃齋。和尚道:「不勞檀越費齋,老僧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師父銀子,弟子交付渾家收好在裏面。倘若師父來取時,弟子出外,必預先吩咐停當,交還師父便了。」和尚別了自去抄化。那李氏接得和尚銀子在手,滿心歡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兩,這和尚倒送將一百兩來,豈不是補了我的缺?還有得多哩。」就起一點心,打帳要賴他的。
一日,張善友要到東嶽廟裏燒香求子去,對渾家道:「我去則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銀兩,前日是你收著,若他來取時,不論我在不在,你便與他去。他若要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齋他一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我曉得。」
張善友自燒香去了。去後,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卻來問張善友取這項銀子。李氏便白賴道:「張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沒有人寄甚麼銀子,師父敢是錯認了人家了?」和尚道:「我前日親自交付與張長者,長者收拾進來交付孺人的,怎麼說此話?」李氏便賭咒道:「我若見你的,我眼裏出血。」和尚道:「這等說,要賴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賴了你的,我墮十八層地獄。」和尚見他賭咒,明知白賴了。爭奈是個女人家,又不好與他爭論得。和尚沒計奈何,合著掌,念聲佛道:「阿彌陀佛!我是十方抄化來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這裏。你怎麼要賴我的?你今生今世賴了我這銀子,到那生那世少不得要填還我。」帶著悲恨而去。
過了幾時,張善友回來,問起和尚銀子,李氏哄丈夫道:「剛你去了,那和尚就來取,我雙手還他去了。」張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過得兩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後,傢俬火焰也似長將起來。再過了五年,又生一個,共是兩個兒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來極會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慳吝,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肯輕費著一個錢,把傢俬掙得偌大。
可又作怪,一般兩個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絕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吃酒賭錢,養婆娘,做子弟,把錢鈔不著疼熱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掙來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來討債,多是瞞著家裏外邊借來花費的。
張善友要做好漢的人,怎肯叫兒子被人逼迫門戶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還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張善友疼著大孩兒苦掙,恨著小孩兒蕩費,偏吃虧了。立個主意,把傢俬勻做三分分開。他弟兄們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敗的自破敗,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總凋零了。
那福僧是個不成器的肚腸,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別無拘束,正中下懷。傢俬到手,正如湯潑瑞雪,風捲殘雲。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蕩蕩了。又要分了爹媽的這半分,也自沒有了。便去打攪哥哥,不由他不應手。連哥哥的,也布擺下來。他是個做家的人,怎生受得過?氣得成病,一臥不起,求醫無效,看看至死。張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敗家的倒無病,五行中如何這樣顛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頭,說不出來。
那乞僧氣蠱已成,畢竟不痊,死了。張善友夫妻大痛無聲。那福僧見哥哥死了,還有剩下傢俬,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媽媽見如此光景,一發捨不得大的,終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
福僧也沒有一些苦楚,帶著母喪,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帳,淘虛了身子,害了癆瘵之病,又看看死來。張善友此時急得無法可施,便是敗家的,留得個種也好,論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前生註定今生案,天數難逃大限催。
福僧是個一絲兩氣的病,時節到來,如三更油盡的燈,不覺得息了。
張善友雖是平日不像意他的,而今自念兩兒皆死,媽媽亦亡,單單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甚麼罪孽,今朝如此果報得沒下梢!」一頭憤恨,一頭想道:「我這兩個業種,是東嶽求來的,不爭被你閻君勾去了。東嶽敢不知道?我如今到東嶽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靈,勾將閻神來,或者還了我個把兒子,也不見得。」
也是他苦痛無聊,癡心想到此,果然到東嶽跟前哭訴道:「老漢張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兩個孩兒和媽媽,也不曾做甚麼罪過,卻被閻神屈屈勾將去,單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將閻神追來,與老漢折證一個明白。若果然該受這業報,老漢死也得瞑目。」訴罷,哭倒在地,一陣昏沉暈了去。
朦朧之間,見個鬼使來對他道:「閻君有勾。」張善友道:「我正要見閻君問他去。」隨了鬼使竟到閻君面前。閻君道:「張善友,你如何在東嶽告我?」張善友道:「只為我媽媽和兩個孩兒,不曾犯下甚麼罪過,一時都勾了去。有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閻王道:「你要見你兩個孩兒麼?」張善友道:「怎不要見?」
閻王命鬼使:「召將來!」只見乞僧、福僧兩個齊到。張善友喜之不勝,先對乞僧道:「大哥,我與你家去來!」乞僧道:「我不是你甚麼大哥,我當初是趙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兩銀子,如今加上幾百倍利錢,還了你家。俺和你不親了。」
張善友見大的如此說了,只得對福僧說:「既如此,二哥隨我家去了也罷。」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麼二哥,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你如今也加百倍還得我夠了,與你沒相干了。」張善友吃了一驚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媽媽來一問便好?」
閻王已知其意,說道:「張善友,你要見渾家不難。」叫鬼卒:「與我開了酆都城,拿出張善友妻李氏來!」鬼卒應聲去了。只見押了李氏,披枷帶鎖到殿前來。
張善友道:「媽媽,你為何事,如此受罪?」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賴了五台山和尚百兩銀子,死後叫我歷遍十八層地獄,我好苦也!」張善友道:「那銀子我只道還他去了,怎知賴了他的?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著張善友大哭,閻王震怒,拍案大喝。張善友不覺驚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夢,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債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虧心,難逃他神目如電。
今日個顯報無私,怎倒把閻君埋怨?
在下為何先說此一段因果?只因有個貧人,把富人的銀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幾多年,一錢不破。後來不知不覺,雙手交還了本主。這事更奇,聽在下表白一遍。
宋時,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莊上有個秀才,姓周,名榮祖,字伯成,渾家張氏。
那周家先世,廣有家財,祖公公周奉,敬重釋門,起蓋一所佛院,每日看經念佛。到他父親手裏,一心只做人家。為因修理宅舍,不捨得另辦木石磚瓦,就將那所佛院盡拆毀來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信佛之報。
父親既死,傢俬里外,通是榮祖一個掌把。那榮祖學成滿腹文章,要上朝應舉。他與張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長壽。只因妻嬌子幼,不捨得拋撇,商量三口兒同去。他把祖上遺下那些金成錠的做一窖兒埋在後面牆下。怕路上不好攜帶,只把零碎的、細軟的,帶些隨身。房廊屋舍,著個當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話分兩頭,曹州有一個窮漢,叫做賈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又不會做甚麼營生,則是與人家挑土築牆,和泥托坯,擔水運柴,做坌工生活度日。晚間在破窯中安身。外人見他十分過的艱難,都喚他做窮賈兒。卻是這個人稟性古怪拗彆,常道:「總是一般的人,別人那等富貴奢華,偏我這般窮苦!」心中恨毒。有詩為證:
又無房舍又無田,每日城南窯內眠。
一般帶眼安眉漢,何事囊中偏沒錢?
說那賈仁心中不服氣,每日得閒空,便走到東嶽廟中,苦訴神靈道:「小人賈仁特來禱告。小人想,有那等騎鞍壓馬,穿羅著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賈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燒地眠,灸地臥,兀的不窮殺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貴,也為齋僧布施,蓋寺建塔,修橋補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上聖可憐見咱!」日日如此,真是精誠之極,有感必通,果然被他衷告不過,感動起來。
一日禱告畢,睡倒在廊簷下,一靈兒被殿前靈派侯攝去,問他終日埋天怨地的緣故。賈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靈派侯也有些憐他,喚那增福神查他衣祿食祿,有無多寡之數。
增福神查了回復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毀僧謗佛,殺生害命,拋撇淨水,作賤五穀,今世當受凍餓而死。」賈仁聽說,慌了,一發哀求不止道:「上聖,可憐見!但與我些小衣祿食祿,我是必做個好人。我爹娘在時,也是盡力奉養的。亡化之後,不知甚麼緣故,顛倒一日窮一日了。我也在爹娘墳上燒錢裂紙、澆茶奠酒,淚珠兒至今不曾乾。我也是個行孝的人。」
靈派侯道:「吾神試點檢他平日所為,雖是不見別的善事,卻是窮養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據著他埋天怨地,正當凍餓,念他一點小孝,可又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吾等體上帝好生之德,權且看有別家無礙的福力,借與他些,與他一個假子,奉養至死,償他一點孝心罷。」
增福神道:「小聖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莊上,他家福力所積,陰功三輩,為他拆毀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時折罰。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權借與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著他雙手交還本主,這個可不兩便?」
靈派侯道:「這個使得。」喚過賈仁,把前話吩咐他明白,叫他牢牢記取:「比及你去做財主時,索還的早在那裏等了。」賈仁叩頭,謝了上聖濟拔之恩,心裏道:「已是財主了。」出得門來,騎了高頭駿馬,放個轡頭。那馬見了鞭影,飛也似的跑,把他一交顛翻,大喊一聲,卻是南柯一夢,身子還睡在廟簷下。想一想道:「恰才上聖分明的對我說,那一家的福力,借與我二十年,我如今該做財主,一覺醒來,財主在那裏?夢是心頭想,信他則甚?昨日大戶人家要打牆,叫我尋泥坯,我不免去尋問一家則個。」
出了廟門去,真是時來福湊。恰好周秀才家裏看家當直的,因家主出外未歸,正缺少盤纏,又晚間睡著,被賊偷得精光,家裏別無可賣的,只有後園中這一垛舊坍牆。想道:「要他沒用,不如把泥坯賣了,且將就做盤纏度日。」走到街上,正撞著賈仁,曉得他是慣與人家打牆的,就把這話央他去賣,賈仁道:「我這家正要泥坯,講倒價錢,吾自來挑也。」果然走去說定了價,挑得一擔算一擔。開了後園,一憑賈仁自掘自挑。
賈仁帶了鐵鍬、鋤頭、土籮之類來動手。剛扒倒得一堵,只見牆角之下,拱開石頭,那泥簌簌的落將下去,恰像底下是空的。把泥撥開,泥上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蓋下一個石槽,滿槽多是土磚塊一般大的金銀,不計其數。旁邊又有小塊零星楔著。吃了一驚道:「神明如此有靈!已應著昨夢。慚愧!今日有分做財主了。」心生一計,就把金銀放些在土籮中,上邊覆著泥土,裝了一擔。且把在地中挑未盡的,仍用泥土遮蓋,以待再挑。挑著擔竟往棲身破窯中,權且埋著,神鬼不知。運了一兩日,都運完了。
他是極窮人,有了這許多銀子,也是他時運到來。且會擺撥。先把些零碎小錁,買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漸把窯裏埋的,又搬將過去,安頓好了。先假做些小買賣,慢慢衍將大來,不上幾年,蓋起房廊屋舍,開了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平日叫做窮賈兒的,多改口叫他是員外了。又娶了一房渾家,卻是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宅,也沒個承領。又有一件作怪:雖有這樣大傢俬,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貫鈔,就如挑他一條筋。別人的恨不得劈手奪將來,若在他把與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慳賈兒」。
請著一個老學究,叫做陳德甫,在家裏處館。那館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解鋪裏上些帳目,管些收錢舉債的勾當。賈員外日常與陳德甫說:「我枉有傢俬,無個後人承領,自己生不出,街市上遇著賣的,或是肯過繼的,是男是女,尋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註:飽眼福)也好。」說了不則一日,陳德甫又轉吩咐了開酒務的店小二:「倘有相應的,可來先對我說。」這裏一面尋螟蛉之子,不在話下。
卻說那周榮祖秀才,自從同了渾家張氏、孩兒長壽,三口兒應舉去後,怎奈命運未通,功名不達。這也罷了。豈知到得家裏,傢俬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尋尋牆下所埋祖遺之物。但見牆倒泥開,剛剩得一個空石槽。從此衣食艱難,索性把這所房子賣了,復是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偏生這等時運,正是: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那親眷久已出外,弄做個「滿船空載月明歸」,身邊盤纏用盡。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三口兒身上俱各單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宮調‧滾繡球》為證:
是誰人碾就瓊瑤往下篩?是誰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妝就殿閣樓台。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冷前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訪戴。則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眼見得一家受盡千般苦,可甚麼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難捱。(待續)
(原標題: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摘自明朝超級暢銷小說《初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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