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算是聽顧嘉煇電視劇主題曲長大的最後一代吧。顧先生的長逝,除了勾起連串回憶,也觸發我思考一個問題。
環顧今天香港樂壇,某些人的蜜糖,是另一些人的砒霜,口味分歧得很厲害,但顧嘉煇、黃霑、盧國沾等人的作品,當年幾乎有口皆碑,不但開闢了粵語流行曲黃金時代,風靡海內外華人社會,就算今日重聽,仍覺繞樑三日(至少對我來說)。顧嘉煇是怎樣做到呢?
我想起1981年一場「即席作曲」表演。
那年顧嘉煇赴美國進修,學習商業化音樂,無線為了送別,搞了一個名為「群星拱照顧嘉煇」的節目,有一節安排他登台表演,為黃霑、鄧偉雄和鄭國江事先寫好的詞,即場譜曲。那首歌叫《為我獻上心韻》,旋律悅耳,後來收入關菊英的唱片。
當時黃霑把顧嘉煇帶上台,搭着他的肩膊,要求他即場作曲,顧嘉煇只是有點靦腆地答:「未聽過作歌會有即席揮毫㗎喎。」但在眾人的慫恿下,顧嘉煇還是配合他們表演了,現場的許冠傑與黃霑也有份幫忙。曲調譜成,一眾歌手馬上就熟練地合唱,煞是精彩。(注1)
這節表演,很多觀眾應該信以為真,甚至今天仍有人津津樂道,覺得是盛世才子的表演,可一不可再。然而樂評人黃志華先生早已考證此事,並引述當年圈內人的專欄文章佐證,提出多項疑點。
第一是先詞後曲,多半很難符合「曲式」(黃霑多年後也說,粵語歌先有詞再譜曲,是非常困難的)。此外,就算顧嘉煇能即席作曲,現場樂隊也很難立刻懂得伴奏,歌手亦沒可能像訓練有素般大合唱。當時的專欄作家沒怪責顧嘉煇,反而覺得他很慘,「被迫做了一晚戲」。(注2)
後來顧嘉煇、黃霑受訪,都談過他們合作的軼事:電視台給三星期交歌,顧嘉煇往往用上兩星期零六天作曲,最後一天才給黃霑寫詞,《上海灘》和《勇敢的中國人》都是這樣在死線前完成的。先曲後詞也不容易,何況先詞後曲呢?
我提及這段軼事,並非否定顧嘉煇的才華,而是看到那年代的電視人,哪怕是幕後的作曲家,似乎都不太強調個性,反而很着緊觀眾反應,不惜一切也要做好場騷。看節目片段,感覺顧嘉煇是不太樂意的,但他為了不掃興,給觀眾帶來娛樂,還是順着眾人意願演了這場戲。(用今日的標準看,我決不認為這種表演是值得做的。)
顧嘉煇心中,有大眾,所以他的歌才為大眾愛戴。1989年黃霑在報紙專欄寫:「他(顧嘉煇)是力求旋律不普通的作曲大師,他常說:『這樣不好,太 ordinary。』不ordinary,是他追求的目標。而與此同時,他也力求通俗。到底我們的旋律,是為眾人寫的。孤芳自賞,不是我們的路。」
通俗不難,但通俗而能添一點東西,讓作品變得不普通,則非常艱難。黃霑把顧嘉煇喻為貝多芬,我想到的是白居易。人人知道白居易詩,老嫗可解,但白詩厲害的不是老嫗可解,而是「通俗,卻不ordinary」。
北宋張文潛在洛陽一士人家,親見白居易詩草數紙,發現它們「點竄塗之,及其成篇,殆與初作不侔。」(見《苕溪漁隱叢話》卷八)即是說,白居易修改了很多遍,直至面目全非,才寫得出那些雅俗共賞的好詩。顧嘉煇那些哀感頑豔的名曲,不就是這樣煉成嗎?
顧先生的金曲,讓我們明白怎樣令藝術更親民,而不會放棄對「不凡」的堅持。對於新一代音樂人,甚至我這類面向公眾的寫作者,顧嘉煇留下了很好的榜樣——求卓越和接地氣,原是並行不悖的,你想兩者兼得,除了加倍努力,還要心存眾生,這是舊香港人的專業精神。
願顧嘉煇先生安息,他的精神也得以傳承。
注1: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sFTs590UQI
注2:https://bit.ly/3vG6nOk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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