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位19世紀英國詩人造訪威尼斯時,對著波光瀲豔美麗的威尼斯感嘆道:「噢!提香你在哪裏?我思念他的色彩,藍、紅的、金色的?」
在2019年5月初第一次去意大利,到了羅馬,也去了梵蒂岡。印象深刻的是看到羅馬人民廣場上唯一的一張巨型海報,仔細看卻是華為的形象廣告。
雖然在歐洲曾住了近9年,事隔27年後才第一次踏上意大利。對一個從事藝術創作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不太可原諒的事。我不喜歡旅行,尤其是那種蜻蜓點水似的旅遊。要認識一個城市,至少得待個半年甚至一年。只是在意大利找不到這樣的機緣,所以延遲到在我耳順之年才造訪。
這趟旅行的時間長度雖然不在自我設定的原則下,卻是跟幾個同道去的,別有意義。2019年是達芬奇逝世500周年,緊接著2020年是拉斐爾的逝世500周年,在歐洲多個地方都有特展。不意外地在梵蒂岡看到拉斐爾的《雅典學院》壁畫。站在持續流動仍嫌擁擠的人群中,我側身退到牆的對面,抬頭定睛望著從牆面頂部到地面的宏偉畫作,忘了時間過了多久,直到同去的道友回頭來找我。這幅畫明明在網上、畫冊、書籍中看過無數次,當下卻是一種嶄新的感受,且如電擊一樣流通全身。如今已是2021年6月了,全球經歷了疫情的困頓與傷痛,意大利更是。從報道中看到空無一人的羅馬廣場,教宗在梵蒂岡聖彼得廣場孤身徬徨。現在回顧這一趟旅行,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也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因為欣賞一幅畫的原作而落淚。
拉斐爾完成此畫時才26歲,除了純摯又熟練地掌握溼壁畫的繪畫技巧,他把上古希臘人對人文七藝知識的追求融合在一個以基督教為主導的世界,在教皇的簽署辦公之地。沒有違和,兼容並蓄又和諧,知識與精神交融在一起的理想世界。近60個人物,幾乎囊括在他之前時代對西方文化有影響力的宗師,在縱深高大的建築拱門藍天下的《雅典學院》裏進行唯物、唯心之爭。畫中人物呈現自由又優雅的氛圍,即使是一群詭辯家,衣不蔽體的第歐根尼(古希臘犬儒派)。他是如何做到的?
溼壁畫的製作過程需要有完整對畫作精密的計算再擬設計稿,然後再一小塊、一小塊黏到牆上做草圖定位,然後再混合著石膏粉色料,這些材料要在未乾之前畫好,一塊、一塊地接著畫,直到全畫完成。溼度、色彩、濃淡都要控制得恰如其份,不是可以一氣呵成的概念,但這幅壁畫看起來卻如此渾然天成。這樣的工作程序,卻不影響畫中人物相互關聯,個個跨越時空來此相聚。拉斐爾若沒有對這些人物的專業與人格特質,做出精細的分析了解,是無法將他們恰當地放進畫中該有的位置。對於空間的處理,《雅典學院》精妙地從藍天圓拱,延伸到階梯,再延至現場,與室內建築達成一體,觀眾在看此畫時,有如置身與這些哲人同一場景。真是情景交融令人感動。
這樣的作品已不是單純的視覺藝術,是「人文畫」。拉斐爾本身就是一個人文精神、七藝(Liberal Arts)的實踐者。《雅典學院》是西方文化與藝術的極致。
「七藝」著重知識的廣博性,目的在培養知識菁英的獨立思考心靈與高尚的情操。文法、體育、音樂是基礎的學習內容,修辭、辯證、天文、幾何、算術則是進階的課程。七藝所代表的博雅課程,相對於技術或實用的課程內涵。這與晚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說:「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是有相近之處。
而今,這種西方人文教育的精華,似乎已完全消失在他們的教育中。不知何時起,大學已變成知識與技能的訓練場所。小學、中學成了「政治正確」的較勁領域。
余英時先生在他《歷史與思想》一書中這樣寫道:「……直到了19世紀,西方學校中的人文主義教程才因科學之興起而逐漸受到修改……至於人文主義教育計畫的完全消失是20世紀初的事。自18世紀以來,西方教育的重心已從人格教育逐漸轉移到知識與技能方面來了。」
余英時還引述了克里斯特勒(Paul kristeller)《古典學與文藝復興思想》一書中的感嘆:「……許多職業教育家似乎已完全忘記了人文主義學術的存在,更不必說他的重要性了。」余先生這篇文章寫於1959年。60多年前他已看到西方教育的問題,不知道他會對今天的教育怎麼說?(待續)欲知《雅典學院》的詳細草圖,請探訪https://artium.co/zh-hant/node/1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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