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老江的住處，原來就離我家不遠。

這個房子比剛剛那間更老舊。房子的感覺很「老江」——連房子都很傷心、抑鬱。

老江到底有怎樣的不為人知的過去？我心裏打了個大問號。

我按了門鈴，過了很久才有人來應門。

「誰？」

「我是麵店老闆的兒子，您的皮夾子掉在我們店裏……」

我還沒講完，門就開了一個縫，門鏈都沒解開，只見一隻蒼老的手從門縫伸出來，一句話都沒說地示意我把皮夾子放到他手上。

我完全沒想到老江會有這樣的反應，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我把皮夾子放到他手上，門就會馬上關上，皮夾子裏的秘密，可能就永遠藏在門後深邃的黑暗中，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那隻手動了一下，顯然因為我的猶豫而感到不耐煩。

「江伯伯……」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模糊、怯懦。

手又再度動了一下，老江還是不出聲，但這次眼睛從門縫露了出來，他正看著我，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裏、受傷的野獸一樣。

「江伯伯，我……」我鼓起勇氣說：「可以請您把門打開嗎？」

我直視著他。他看著我，約莫五秒的時間，終於把門打開了。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裏？」老江的聲音低沉沙啞。

「江婆婆告訴我的。」

「媽？」老江低下頭來，像是對自己說。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進來吧。」

我很訝異，完全沒想到他會讓我進屋，趕緊跟了進去，深怕他又改變主意，把我關在門外——那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總不能永遠扣留住人家的皮夾子，站在人家門口不走吧！

老江家甚麼都沒有，我學他席地而坐。

「我母親脾氣很古怪。」老江坐下後第一句話就這樣說。

我不曉得他為甚麼這樣說。

「她很慈祥……」

我還沒講完，話就被老江的眼神打斷了，他露出了個僵硬的笑容，顯然很不習慣笑，卻又忍不住笑出來。

「我說錯甚麼了嗎？」我很尷尬。

「沒有。」

老江站了起來，走進房間裏，回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瓶XO。

「你會喝酒嗎？小老弟。」老江乾乾地說。

我點頭。沒想到老江會有XO。

老江盛給我一杯，我還沒開始喝的時候，他已經一口氣把手上那杯酒喝完了，又倒了一杯。

我瞪著眼看他豪飲，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

老江一口氣連著喝了幾杯，話開始多了起來。

「小老弟，你看起來是個老實的好孩子。千萬不要跟流行，跟人家到大陸做生意。」

老江又盛了一杯酒，一口氣喝乾。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想到對岸去大撈一筆……哼！賠錢？沒把命也賠了就算不錯了……」

就這樣，老江把一整瓶的XO都喝完，自己的故事也講完了。

我回到家已經半夜十二點。整天除了在江婆婆家喝的那杯水外，甚麼都沒吃。連手上那杯酒最後也被老江喝掉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動都不想動。我瞪著天花板，覺得自己人生好像不一樣了。就算是一樣的內容，感覺上味道也都不一樣了。就像同一瓶葡萄酒，開瓶後，酒還是一樣，味道卻已經不一樣了。

我決定把老江的故事寫下來，公諸於世。

＊        ＊        ＊

推土機和砂石車又被幾百個前來抗議的村民團團圍住。

楊局長把村民圍攻工程的情形向「常高幹」報告。常高幹微微皺眉，看都沒看楊局長一眼，一臉不耐煩。

楊局長馬上明白了，陪著笑臉退出去了。一走出門外，他馬上重重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瓜：你是豬腦嗎？這麼簡單的事情還要來煩主任？

他回去馬上讓下屬給施工單位傳話。

「這是國家發展的重大工程之一，不能再被這些農民耽誤了。下次施工他們再來，沒必要因為他們耽擱了工程。該幹啥幹啥。」

公安局派來的警察命令道，加重了最後一句話。

「這些蠢民，撞死算了！」

砂石車司機一聽馬上明白了，附和罵道。

警察看了他一眼，微點了點頭，表示讚賞。

砂石車司機想到昨天上面傳下來的話，二話不說，用力踩下油門。只聽見碰！碰！幾聲巨響，車子已開出人牆外。

當場有二十幾個人受傷，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被撞飛了出去。

推土機在砂石車開出一條路時，沒來得及跟上，又馬上被聚攏的人牆圍了起來。

村民打電話報警，過了三個小時，一個警察都還沒見到。

憤怒的村民已經忍無可忍，大家把推土機司機拉下來，開始對他拳打腳踢。

「別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有人喊著，村民才住手。

憤怒的村民拿汽油把推土機燒了。

五分鐘內，楊局長帶著四百多名武警來了，武警很快逮捕了這群「暴民」。

這時常高幹正和江耀祖在臨近的小山坡上，坐在驕車裏神閒氣定的用望遠鏡「視察民情」。

江耀祖完全沒想到這個所謂「視察施工情況」，會是這樣的血腥場面。尤其那個小孩被撞飛出去，整個人都被撞爛了那一景，讓他驚呆了。

「江董啊！」

江耀祖像被常高幹這個特別陰沉的一聲叫喚叫醒了，他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對自己剛剛的失態覺得很丟臉。

「這些沒文化的鄉下人，就是這樣又蠢又無知，對付他們就只能用強制的手段。」

常高幹語重心長地說：「江董啊！你記住我這句話：在中國，有錢有權就無所不能。」

江耀祖牢牢的記住了這句話。這句話跟那個活生生被砂石車撞飛出去的小孩那一幕牢牢黏在一起，他一生都忘不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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