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她一個人,穩篤篤去食堂打開水,吃早飯,晨練,吊嗓子。穿過側目而視的人群,卻再也沒有人敢冒犯她,哪怕是眼神和那種唧唧暗笑,也一夕之間全都消失無蹤。她感覺自己孔武有力,渾身有披荊斬棘之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心裏空空的,甚麼也不再害怕,同時,也沒有任何感知。

下午,課堂上教習《長生殿》的唱腔,教課的人便是那個招生老師。看見她,每一次朱錦心裏還是異樣的,說不出是冤枉還是怨氣,還有她鐵心退學時,老師為她上妝、為她穿好戲服的情景,也是銘記在心的。

老師的經歷,她也在女生宿舍大抵耳熟能詳,如今電視屏幕上那些沒完沒了的電視劇,全國人民都看熟臉的女演員中,便有老師當初的同班同學,人家都看明白梨園行式微,早早改弦易轍,去影視行找生計了,幾年戲演下來,都是國民認可的大明星。唯有老師,死不改腔地,依然在戲台上演老生,而今她真是越來越難看相了,改良劇都演,頭梳得油光發亮,脖子上圍著白圍巾,演新改良戲,民國行頭,那扮相服飾真是——要有多麼難看就有多麼難看。總之,這堅守舞台的癡情,沒給她帶來甚麼榮光,反倒叫校園裏的人講起來又是好笑又嘖嘖可惜,可惜老師浪費了她自己。老天爺賞飯,她一直坐在席上,倒是只吃下殘羹剩湯,落得滿腹辛酸。

老師這天穿了一條茶色半袖絲綢上衣,配一襲闊腿長褲,臉上照例脂濃粉膩,那妝容是面具,也是氣性,看不出她內心的榮枯的,整個人還是威武的。朱錦昨天一天經歷了一樁大風波,大庭廣眾下又打了人,這學校早上上下下傳遍了,不但傳,還有各種版本。此時看見老師,心裏又是自憐,又是心虛的,覺得有些對不住老師的每每另眼相看。不知為何,看見老師,她就有了自傷自憐,她是無辜的,若是老師問起來,她定然是要放開嗓子哭一場的,說不定還是要退學的。

她心裏想著這些,眼睛追著老師。老師並不看她,示範了一遍唱腔,便讓學生們擺開身段,練習起來。笛子和二胡提著聲,滿場的咿呀吟誦,她也渾水摸魚地混跡其中。唱詞裏都是風花雪月,江山秀麗,她卻是無限蕭瑟,古道西風瘦馬。老師從她身邊漠然地來回踱過,並不曾正眼看她。卻又不知何時在她身後,啪地一教鞭落在她後背上,喝道:「死了麼?我聽不到你聲音!明皇呀!黃鐘大呂呀!氣魄呢?啊?你的氣魄呢!」說著又照著她的背狠狠給了另一下,結結實實的、火辣辣的一鞭子。

朱錦本能地挺直了腰板,擺好雲手,吐納之間,只聽笛音婉轉,胸膛間醞釀著換氣假聲,她心頭涼了熱了,有桑田化作滄海,水無邊無際漫上來,甚麼都淹沒了,沒有了。原來,老師對她,也就這麼多了,她個人榮辱遭際,老師是不干涉不關心的。她們互相間其實是幫不上忙的,誰也幫不上誰。

朱錦渴望離開——她痛恨這十六年來她經歷的所有!有一天她要帶著她的母親離開這歹毒的地方,徹底離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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