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謝絮才,生長閨門,性耽書史,自慚巾幗,不愛鉛華……」
一齣獨幕劇,一場獨角戲,吟唱著清代女子的才情與心志。這部雜劇名為「喬影」,甫問世就被之管弦,傳唱大江南北,其流行程度,頗似有井水處必歌柳永詞的盛況。
它的作者,非高門之女,亦非才士之妻,只是生於商賈之家、又嫁為商人之婦的平民女子。她卻憑藉天賦的才華,成為清代文壇罕見的才女,以詞曲名震一時,與顧太清、徐燦並稱為清代「閨秀詞三大家」。
她是吳藻,字蘋香,一個用辭章寫心曲、以才氣情韻豐富女性文學的江南奇女子。
商門亦有妙筆傳
吳藻是浙江杭州人,雖未出身書香世家,然而她的家鄉女教盛行,文學繁榮,吳家也非常注重家庭教育。吳藻和她的兄弟姐妹,一同師從當地文士,工讀詩書,學習諸般才藝。很快,吳藻成長為一名通詞曲、善鼓琴、能繪畫的妙齡才女。
古時才女,大多出自詩禮傳家的名門望族,家庭濃郁的文學氛圍與閨中女教,是培養才女的重要基礎。但是吳家從未出過讀書人,吳藻的才華如同天賜,不得不說是個奇蹟。因而詞評家多讚許她「殆有夙慧」,「真夙世書仙也」。
雜劇《喬影》,是她的代表作之一。她在劇中塑造一個女扮男裝的主角,借用才女謝道韞詠柳絮的典故,賦予角色「謝絮才」之名。謝絮才以不輸男兒的才氣和胸懷,著名士之服,慕名士之風,卻感嘆自己身為女子,不能像男子闖蕩天下,一展凌雲之志。
一日,謝絮才藉賞玩自繪的小像為契機,一邊飲酒,一邊讀《離騷》,驀然感到自己與握瑾懷瑜卻行吟澤畔的屈原,有了微妙的相通之處。她忍不住為屈原、為自己而哭,狂歌痛飲,抒發一腔幽恨。
劇中的謝絮才,可說是吳藻化身。吳藻非常重視這部劇作,更為此劇繪製《飲酒讀騷圖》。這部劇也備受時人稱道,許多文士讀懂了吳藻的心聲,為她讚歎、感慨:「鬚眉未免女兒腸,巾幗多翻丈夫氣」「紅妝拋卻渾無事,正恐鬚眉少此才。」
商賈之家出了一位多才多藝的奇女子,自然吸引許多愛好風雅的求親者。關於吳藻的婚姻,史上說法不一,有的說她希望嫁給志同道合的才子,但是直到二十多歲都未能如願,吳家最後將她許配給同邑的商人黃某為妻;也有的說她嫁給錢塘的許姓人家,但是十九歲便守寡,矢志守節。
無論哪種說法為真,吳藻的婚姻都充滿了缺憾。商人不通文墨,難以在精神上與她契合,無法欣賞她筆下的絕妙詞章。若是青春失偶,生活中的孤苦無依,亦可想而知。幸而在落寞無助之時,她還有詩筆為伴,能夠在文字世界中抒寫抑鬱愁苦之情,馳騁清逸性靈之才。
吳氏女的第一首詞,便是轟動文壇的佳作。起初,她只是好讀他人詞曲,有人勸她:為何不親自創作?於是她即興寫下一首《浪淘沙》,立刻在名士之間廣為傳誦。其詞為:
蓮漏正迢迢,涼館燈挑。畫屏秋冷一枝簫。真個曲終人不見,月轉花梢。
何處暮鐘敲,黯黯魂銷。斷腸詩句可憐宵。莫向枕根尋舊夢,夢也無聊。
詞作描寫秋夜孤館裏的黯然愁懷。靜夜裏,更漏迢迢,晚鐘悠揚,牽動斷腸人難以言說的銷魂惆悵。即使在夢中,詞人也無法暫獲虛幻的美好,心中的苦怨越發濃郁難解。全詞的基調徜恍哀楚,造語自然清妍,有「清圓柔脆,脫口如生」之妙。
吳藻亦深受鼓舞,此後醉心於倚聲填詞。不出兩年,著《花簾詞》一卷,筆力直追易安。這部詞集也被讚為「逼真漱玉遺音」。
愁難解、苦中作樂
《白雨齋詞話》評價吳藻詞作:「自寫愁怨之作,婉轉合拍,意味甚長。」的確,吳藻的詞作中,「愁」是貫穿始終的基調。「題不盡,傷心稿;消不盡,閒煩惱。」(《滿江紅》)吳藻家境優渥,一生未經歷大起大落,但是精神世界的失落,化作無法直訴、難以開解的縷縷愁緒,散落在她娟秀字跡之間。
吳藻索性為「愁」專賦一首《乳飛燕》。開篇便道:「不信愁來早。自生成、如影共形,依依相繞。一點靈根隨處有,閱盡古今誰掃。」她的愁苦,彷彿與生俱來、如影隨形;古往今來,世上亦多落拓悲歌之輩,這愁緒,莫不是人間共有的情懷嗎?
詞之下闋又言:「我亦人間淪落者,此味儘教嚐到。況早晚,又添多少。眼底眉頭擔不住,向紗窗、握管還吟嘯。」她的愁緒,才下眉頭,又上心頭,讓她在人間備嘗酸楚;她能做的,便是融詩才於愁心,臨窗握管,將萬千心事脈脈傾訴。
「竹簟紗櫥誰耐臥,苦病境,牢擔荷。怎廿載光陰如夢過。」(《酷相思》)庭院深深,臥病在床,越發加重內心的孤寂苦悶;詞人感嘆,時間如夢一般匆匆而過,卻帶不走一絲愁怨。
「縱然著意憐卿,卿不解憐我。怎又書窗,依依伴行坐。」(《祝英台近‧影》)孤獨索寞的深閨女子,無知音、摯友訴說心事,只能將細膩情感投射於依依相伴的影子。但是影子又如何懂得她的心情,如何走進她的世界,只是徒增寂寥與無奈。
縱然姻緣失意,吳藻以文會友,結交當世名士、才媛,平淡的生活也增添幾分瀟灑溫情的色彩。對她影響最大的莫過於成為陳文述門下、碧城仙館的女弟子。
陳文述是嘉慶年間的舉人,長於詩文,一門風雅。他尤為珍視女子才學,仿傚袁枚廣收女弟子,也開設碧城仙館,招收四十多名江南地區的淑媛才女。女弟子們,吟詩作詞,向老師請益,陳文述或品評點撥,或整理集冊,努力提攜情致婉約、氣韻脫俗的才女群體。
吳藻的《喬影》問世不久,她的才華就受到陳文述的青睞。陳文述不僅為她的作品題詞,並且贈詩表達收徒的美意。在陳文述心中,吳藻的美好在於高華的詩書氣質,正是「翠袖生寒,何異佳人在空谷;青山寫恨,始知名士即傾城」。
道光六年(1826年),吳藻奉母至吳門,也有幸參加碧城仙館的文墨聚會,並以詩記錄當時盛況。「齊瓦香姜閣,秦碑玉女池。碧城新詠在,評泊共然脂。」碧城才女在登閣臨水,在無限水色風光中題詠、品評,締結金蘭情誼,真正體驗到風流別緻,和樂暢快的詩意生活。
修到梅花境界
揮之不散的愁緒,也讓吳藻學會了自我排遣、平衡之法。她的詞,不是一味地吟愁、懷愁,而能做到一洗綺羅香澤之態,纏綿悱惻之姿,獨抒出世幽思與慷慨豪情。
有一首《浣溪沙》,被譽為吳藻的壓卷之作:
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芭蕉葉上幾秋聲。
欲哭不成還強笑,諱愁無奈學忘情。誤人猶是說聰明。
回首生平萬事,她用楚辭《離騷》和佛家經文來概括。十年漫漫心路,有悲苦、有失落,她的心事終究在燈火與書冊的陪伴中,逐漸平靜、消解。芭蕉葉上秋風陣陣,也彷彿吹打著她蕭瑟荒涼的心境。
吳藻是聰慧的女子,她的才華讓她更深刻、敏感地體驗到命運帶給她的痛苦,但她更明白,哭與愁都不是真正的解脫之法。究竟是才命相妨,還是輪迴因果,是她需要思索的生命意義。這時的吳藻,已經從為塵世所苦轉向出世修禪了。
她還有一首情感更為激越雄健的《金縷曲》。「生本青蓮界。自翻來、幾重愁案,替誰交代。願掬銀河三千丈,一洗女兒故態。」這首詞寫得意氣飛揚,情思豪邁,她自言生命的真諦藏於佛法之中,何必深陷於愁波苦海之中?她發願,要以九天銀河之水,洗去小兒女的多愁善感之態。
「問昔日、劫灰安在?識得無無真道理,便神仙、也被虛無礙。塵世事,復何怪?」茫茫遠古時代演繹過多少悲歡離合,至今也只遺留下劫火後的灰燼,那麼相比之下,自己這點愁情苦恨,也顯得微不足道了。看透世情的她,轉而修習空無寂滅之佛法,以此獲得真正的超脫。
吳藻步入中年,潛心修行,她將自己的居所題為「香南雪北廬」,也將一部新詞集名為「香南雪北集」,表明堅定的道心。香南雪北,這個名稱出自佛教經典:南贍部洲中,在大雪山之北、香醉山之南有一處聖地,名「無熱惱池」。無熱惱,指的是一種持戒清淨、身心俱得解脫的狀態。
她也在詞集中自述:「自今以往,掃除文字,潛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皈依淨土,幾生修得到梅花乎?」吳藻素來愛梅,早年詠梅,多清冷孤峭之語。如「伊人似玉,記黃昏小院,曾伴花宿」(《疏影》),賦予梅花孤傲清寒、遺世獨立的氣韻。
當她走入禪境,心境趨向清寂淡遠,梅花也化作清空超逸的經典意象,出現在她的詞作中。如《清平樂》:「滿城初試華燈,滿庭溼粉空明。雲母屏風月上,高寒如在瑤清。」雪夜裏,城中萬家燈火輝煌,詞人的庭院,雪染梅梢,粉香潤澤,構成淡雅空明的景致。月光灑在雲母屏風,飄渺朦朧的氛圍,讓人錯覺置身仙宮瑤池,獨享一份寧靜悠閒的忘我境界。
吳藻的晚年,孤身隻影度過,但她一心向佛,或許已從佛經中了悟前世今生的因果循環,不再執著於今生今世的種種不如意。她的詞作,也超越俗世的情與苦,昇華到更加灑脫圓融的層次。
參考資料:《花簾詞》《山南雪北集》《白雨齋詞話》《近詞叢話》《兩般秋雨庵隨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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