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時期,若論文學燦然之鄉,首推江南形勝;而江南詩書風雅之家,又以「午夢堂」文學家族為代表。情深意篤的沈宜修、葉紹袁夫婦,詩意地棲居塵世,撫育了眾多才華橫溢的兒女。葉家的三小姐葉小鸞,更是一位神仙般的妙齡才女。
小鸞字瓊章,又字瑤期,生活在煙霞秀美的吳江,繼承了父母高妙出眾的才學。她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公主」,被母親親切地喚作「小友」;她是天生麗質、多才多藝的名媛,琴棋書畫、詩詞文賦無所不通。她又是偶入凡塵的小仙子,在十七歲的錦瑟華年,匆匆仙逝,遺體卻羽化飛昇一般,眉目如生,讓人深情追憶。
葉氏家族的林妹妹
或許是她的才情和未嫁而卒的人生經歷,讓很多人都認為,小鸞就是林黛玉在現實世界的原型。其父葉紹袁曾有一段經典論述:「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婦人亦有三焉,德也,才與色也,幾昭昭乎鼎千古矣。」沈宜修、葉小鸞母女,乃至林黛玉,都可稱作色、才、德「三不朽」的奇女子。
葉氏夫婦多次稱讚小鸞的美麗。尚在襁褓之中,她就已是「眉目如畫、宛然玉人」的俏麗模樣;待到十幾歲時,小鸞更是秀美端麗。沈宜修形容她:鬢髮素額,修眉玉頰,丹唇皓齒,端鼻媚靨,明眸善睞,秀色可餐;比作梅花,覺梅花太瘦,比作海棠,又覺海棠少清;既有謝道韞林下之風,兼具顧家婦閨房之秀。
其父葉紹袁也稱讚小鸞有絕世之姿,其他長輩見了也以「南國無雙」「北方獨立」來讚歎她的容貌。一日清晨,小鸞尚未梳洗,來到母親身邊。沈宜修開玩笑說:「今天粗服亂頭,尚且如此美麗,真可謂笑笑生芳、步步生妍,我見猶憐,不知畫眉人將來怎樣誇讚你?」
小鸞的身世也很奇特,剛出生時由於家貧,沈宜修把六個月大的她,過繼給表妹兼弟婦張倩倩扶養。張倩倩是沈宜修從小到大的閨中密友,也是一位端麗聰慧的佳人。她與沈宜修之弟沈自征成婚,然而所育子女皆夭亡,又和丈夫情感不睦,心中總是鬱結著幽怨。
而養育小鸞,成了張倩倩的一大情感寄託,把所有的母愛和心血都傾注到這個明秀絕倫的女孩兒身上。她親自教她背詩歌、識文斷字,很快就發現了她的天分,並開心地告訴沈宜修:「這孩兒靈慧可人,未來的才華要和班婕妤、蔡文姬齊名的,姿容更是非比尋常!」
小鸞的才與德
四歲誦《離騷》,十二歲能詩,十三歲作文,十四歲能弈;十六歲時鼓琴清泠可聽,仿畫幾可亂真,題字更如落花飛蝶,甚為風雅。葉家小女初長成,小鸞在琴棋書畫等才藝的賢媛教育中,已經成為詩詞歌賦、無一不通的多才少女了。
在眾多才藝中,小鸞最熱衷的還是吟詩作賦,也更充份地展現了她的才華。小鸞十歲時,回到自己家中。當時天氣初寒,青燈之下,她與母親對坐,但見檻外風竹瀟瀟,簾前月明如晝。沈宜修隨口吟詩:「桂寒清露濕。」小鸞立即對曰:「風冷亂紅凋。」沈宜修為女兒的才思敏捷感到驚喜。然而古時亦有「詩讖」一說,小鸞做這般淒清蕭瑟的詩句,莫不是她的薄命之徵?
十二歲時,小鸞隨父赴金陵,在遊覽桃葉渡、長干里等地的過程中,跟著葉紹袁學習詩歌創作。聰穎的她很快掌握了作詩的精髓,又立下博盡今古的誓願。在不到二十載的青春年華中,小鸞留下了百餘首詩和九十首詞,其清才曠致備受後代文人稱道。清代詞論家陳廷焯,就評賞她的作品「詞筆哀豔」「造語精秀」。
更為可貴的是,小鸞具稀世美貌與才華,集父母族親之鍾愛,卻不恃才、恃寵而驕,反而修養了一身淡泊樸素、謙和低調的氣質。她寬仁慈厚,雖然家境清寒,卻和至親姐妹,大方地分享自己所得的紙筆等用具;雖然貴為小姐,卻從不忍呵責侍女,甚至懷著欣賞的心態,書寫詩詞來歌詠她們。
她也遺傳了葉氏一門的節儉美德。有一年,母親為她添置了幾件新衫裙,卻從沒見她穿過。直到小鸞過世為她整理遺物時,沈宜修才發現,那些衣服竟然從沒拆開過。父親四處借錢為她籌辦婚禮,小鸞便立即勸阻:「荊釵布裙,就是貧士的日常。父親何苦這樣?」
她更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常常是鬢髮素簪、舊衣淡服,無珠玉之耀、無綺羅之華,反而更襯托出她清麗脫俗的氣質。葉紹袁用了許多美好的比喻來讚美女兒的淑德:「遠神則秋水讓澄,近體則春雲學燦。疏花獨笑,抱幽韻而無言;孤月常明,鎖清光而共寂。」
一片清愁寄詩詞
林妹妹的詩才為大觀園第一,其特點是風流別致,題目、字句、立意皆新奇,字句中流露出濃濃的傷感和愁緒。小鸞的作品,或許沒有林黛玉的《葬花吟》、菊花詩那樣廣為流傳,但是也呈現出相似的氣質。
作為妙齡少女,小鸞偶作意境明媚的詩篇。比如十二歲所作的那首《春日》:
「芳朝麗淑景,庭草茸清香。簾櫳搖白日,影弄春花光。妝梳明月髻,杯浮碧華觴。瑤池諒非邈,願言青鳥翔。」
在一片春光爛漫中,小鸞表現出了童稚的欣悅心情。不過在更多時候,她對時序變換懷抱典型的傷春悲秋的詩人心態:
「垂柳有情留夕照,飛花無計卻春愁。但憑天氣困人休。」(《浣溪沙‧春閨》)
「庭梧爭墜冷,籬菊盡驚秋。陶令一樽酒,難消萬古愁。」(《九日》)
同時,親人之間的生離死別,也加重了詩詞中的悲情氛圍。小鸞與養母張倩倩感情親厚,養母的早逝帶給她巨大的悲痛。小鸞在悼亡詩中哭訴道:「十載恩難報,重泉哭不聞。年年春草色,腸斷一孤墳。」
小鸞回家後,時常和父母、姐姐聯句賦詩,過著「題花賦草、鏤月裁雲」的悠閒歲月。然而姐姐先後出嫁,小小的家庭詩社熱鬧不再,敏感的小鸞深刻地體會到離別和孤獨的滋味。秋日蕭瑟之際,兩位姐姐卻不在身邊,於是她傷感地填詞:
「情脈脈,簾捲西風爭入。漫倚危樓窺遠色,晚山留落日。
芳樹重重凝碧,影浸澄波欲濕。人向暮煙深處憶,繡裙愁獨立。」(《謁金門‧秋晚憶兩姊》)
此外,她還寫了許多想念姐姐的詩詞。
小鸞並非幽居深閨的女子,她不僅有早年遊歷的經歷,還多次隨家人遊覽江南山水、名士園林,在閨閣之外發現更廣闊的詩情畫意。十三歲時她遊覽西湖盛景,寫下詩歌:「堤邊飛絮起,一望暮山青。畫楫笙歌去,悠然水色泠。」葉紹袁讀罷不禁感嘆:「十三歲女子不喜繁華,而喜笙歌去後之水色清冷,淒涼之況,超凡出塵之骨,已兆此矣。」
浮生如夢,身登天界
性高曠,厭繁華,愛煙霞,通禪理,是沈宜修對葉小鸞才情的描述。這位才女的筆下,還有一類獨特的遊仙詩文。或許是由於她受到家人虔心向佛的薰陶,或許是她經歷親人別離之後的頓悟;又或者,葉小鸞本就是仙女下凡,小駐人間,心中自有慧根。
藉由夢的力量,小鸞的靈魂自由無礙,能夠直升仙界。她的仙界之旅可說是奇幻美妙:騎白鹿、駕青螭,遊王母池、飲瓊酥酒,與雲煙同行、與群仙唱和,甚至得到仙人贈予的禮物。她所嚮往的,是裊裊乘風、飄飄輕舉,回到那聖潔、美好的淨土。正是「澄波燦明鏡,照我幽人思。我思在霄漢,飈舉任所之」。(《池畔》)
她也是寫散文的高手,最有代表性的是《汾湖石記》。借石頭經歷千萬年浮沉變換的命運,小鸞抒發了對生命輪迴、古今興衰的哲思,發出「石固亦有時也」的感慨。
這樣一位有靈性、有思想的妙齡才女,卻在婚期將至的大喜時刻,演繹了一幕悲劇。崇禎五年(1632年)九月十五日,小鸞還在飯後,教弟弟、妹妹讀《楚辭》。這時,夫家送來了催妝禮,她就突然病倒了,此後病情不斷加重,竟成不治之症。葉紹袁想借婚禮「沖喜」,勸說小鸞儘快康復起來,不要誤了佳期。
小鸞默然不語。之後的幾天,她雖然身體輕便、神氣清爽,但是一直臥病在床,絲毫不見起色。在婚期的前五天,小鸞欲起身,沈宜修溫柔地扶著她,讓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只見小鸞星眸炯炯,口唸佛經,聲音明朗清徹,片刻後竟氣絕身亡。
沈宜修痛心地呼喚女兒的名字,但是小鸞再沒有醒過來。但是葉家人都相信,小鸞是神仙轉世,一定會復生的。他們守著她的遺體七日七夜,才肯將她入殮。下葬那天,小鸞雖然形體消瘦,但是面容似雪,唇紅如故,與生時無異。沈宜修含著淚,在她手臂上寫下「瓊章」二字,期望來世重逢,一家人還能相認。
之後,小鸞的父親、兄弟都在夢裏見到小鸞,看上去仙姿玉質,遺世獨立。大家都認為,小鸞果然是回歸仙界去了。而她去世後不久,葉家接二連三遭逢變故,她或許也是有所感知,選擇在葉氏最熱鬧的時候離去。
後來,其父葉紹袁收集小鸞的遺作,整理成集,名為《返生香》。因《十洲記》有云,西海處有一聚窟洲,洲上有一座神鳥山,山中有一種神奇的「返魂樹」,樹葉與楓葉相似,花葉清香遠飄數百里。伐其樹心,用玉器煮汁,再以微火煎之,搓成丸狀即「返生香」;死者聞其香氣就可復活,且長生不死。
葉紹袁正是用這個名字,讚小鸞文字不朽,有如死而後生;同時也蘊含了老父希望女兒復活的拳拳心意。
小鸞的故去,帶給人們無限追思。她的父親、兄弟、姐妹,還有欣賞她才情的名士、淑媛們,都先後為她作詩悼念。這位在十七歲妙齡殞落的女子,秉絕代姿容、具稀世才華的葉小鸞,從此成為世人口中的傳奇。
參考資料:《午夢堂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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