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要眇兮宜修,是湘水女神飄逸綽約的風姿,也是一位晚明閨秀的芳名。沈宜修,究竟是甚麼樣的妙人,擔得起神仙一般的美好形容?
江南自古繁華,山水清嘉,地靈人傑。世家大族詩書傳家,女教興盛,湧現出眾多品貌俱佳、文名遠播的淑女。沈宜修就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位,她身處柴米油鹽的俗世,卻以細膩婉約的心靈,構築了生命的詩意桃源,更為後世留下了燦爛的筆墨。
早慧的名門淑女
沈宜修,字宛君,生長在秀美的吳江。吳江沈氏世代為官,也是文化世家,隨便說出一個人來都是文采出眾的名士。萬曆年間,沈宜修的父親——沈珫兄弟五人先後中進士,時稱「沈氏五鳳」。其中聲名最顯赫的是沈璟,乃是曲學大家,著有傳奇十七種。
「五鳳」之後,還有「八龍」,成就更高。沈宜修的胞弟沈自征,風流倜儻,詩詞曲文皆有造詣,其雜劇被評為明代北曲第一,正是「八龍」之一。同樣令世人矚目的,是家族中的才女群體。與沈宜修同輩的沈家姐妹,幾乎人人工詩書、有文集,真可謂芝蘭玉樹,滿庭芳華。
人才濟濟的大家族中,沈宜修更是天分極佳者。她夙具至性,五歲過目成誦,八歲知書達理。然而她幼年喪母,過早地品嚐到命運的苦澀,也多了幾分多愁善感的氣質。失去了母親的撫育,沈宜修轉而向家族的女性長輩問字求學。勤於鑽研的她,很快便能夠得一知十,遍讀書史。
沈宜修的才學,很快贏得父輩的欣賞。沈璟認為她「長必賢」,並親自做媒,把她許配給素有科第之盛的葉氏家族子弟——葉紹袁。沈、葉聯姻,是當地的一件盛事,花樣年華的沈宜修和儀表堂堂的葉紹袁,門當戶對、志趣相投,是一對神仙眷侶。
多年後,明清文壇領袖錢謙益回憶這段往事時,仍然感慨地稱頌道:「璚枝玉樹,交相映帶,吳中人豔稱之。」
美好姻緣亦有缺憾
美麗多才的沈宜修,在丈夫葉紹袁心中堪稱完美:天性好潔,打理家務能力一流,令家中器具不染纖塵;才華洋溢,經史辭賦無一不通,頗有大才女謝道韞等人的風度。出於尊敬和傾慕,葉紹袁鄭重地稱妻子為「君」,形容兩人的關係「倫則夫婦,契兼朋友」。
歷史上的才女大多命運坎坷,即使擁有羨煞眾人的好姻緣,沈宜修的平靜生活中也藏著諸多不如意。第一個便是家貧。葉紹袁少年喪父,讀書人又不熱衷經營產業,因而家境趨於貧落。雖不至於「自嫁黔婁百事乖」,但是沈宜修也免不了荊釵布裙,清苦度日。
更讓人頭疼的是,丈夫為人慷慨,對窮苦的朋友總是俠義相助。有人向他借錢,他不敢向高堂開口,悄悄求助於妻子。沈宜修便立刻典當自己陪嫁的簪珥首飾,換取數十金來成全丈夫。葉紹袁感動地立誓,他日要用一身珠翠華服來報答她。沈宜修卻莞爾一笑:「我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
沈宜修的另一樁苦惱,源於強勢的婆母。葉母如同歷史上焦仲卿、陸游的母親一樣,對兒子的前程無比重視,對小夫妻的吟風弄月、兒女情長滿心不喜。為了讓葉紹袁專注讀書,葉母對沈宜修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不許作詩,不許夫妻見面。那時葉紹袁長期外出遊學,和妻子聚少離多;好不容易回趟家,沒有母親的允許,他只能在書房獨宿。
葉母還有更「絕」的一招,派婢女監督沈宜修的一舉一動,得知她這一天沒有作詩,就很高興;要是作了詩,葉母所有的不愉快都寫在臉上了。
隨份從時靜待佳期
遇到了嚴厲的婆婆,沈宜修的幸福和自由似乎都被摧毀了,那麼她是怎麼做的呢?這一時期她的詩詞便流露出哀怨之情,比如:「離亭樹色映長征,渺渺煙波送去程。斷腸只憑千里夢,亂山遮隔更無情。」她唯一的精神寄託,便是離家在外的丈夫。
而她畢竟是在詩書禮教中成長的女子,能夠做到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更多的時候,她是家中溫柔順從、忍氣吞聲的孝婦。婆婆不喜歡詩詞,她便忍痛擱筆;丈夫要專心備考,她就是幫他抄抄寫寫,品評文章。沈宜修對長輩是發自內心的孝順:婆婆好佛學,她也開始研讀佛經;婆婆夜間還要辛苦勞作,她在一旁陪侍,直到婆婆吩咐她去休息。
葉紹袁對妻子的賢淑充滿了憐愛,他曾在文章中心疼地說道:「君既不敢違太宜人(葉母),又憪憪然恐失高堂歡也,清宵夜闌,衫袖為濕,其性孝而柔如此。」哪怕後來兒女成群,她待婆婆亦然恭順。她的弟弟也回憶說,只要葉母稍有不快,姐姐就柔聲下氣,長跪請罪,如此終身。
這樣的苦日子大概過了五年,直到葉紹袁金榜題名。雖然葉紹袁仍須在外做官,但是婆母對沈宜修的管束漸漸放鬆,她的生活也漸入佳境。沈宜修先後誕育八子五女,真的是兒女成群,一大家子熱鬧非凡。她變成了葉氏真正的女主人,仍然一心操持家務、孝事婆婆、撫育子女,同時在柴米油鹽之暇,不廢吟詠。
沈宜修最愛護子女,從他們四五歲起,她就自任家庭教師,教授文章典籍、詩詞歌賦,著意培養他們的文學素養。因而,葉家新一代的子孫,個個皆擅文藻,一門風雅無限。兒子中最有成就的是第六子葉燮(原名葉世倌),是明末著名的詩論家、文學家,有《原詩》四卷傳世。
最受稱道的是她的三個女兒,長女葉紈紈、字昭齊,次女葉小紈、字蕙綢,三女葉小鸞、字瓊章,皆是才思敏捷、妙筆生花的高手,小紈還是第一位創作戲曲的女性作家。其中才情最盛者,要數葉小鸞,也最得父母歡心。沈宜修曾親切地說:「汝非我女,我小友也。」
詩詞唱和宛如桃源
除了和丈夫鴻雁傳詩,沈宜修常常與三個女兒以詩詞唱和,儼然成立了一個小詩社。她們每每題花賦草,鏤月裁雲,既磨練了文筆,也促進家庭成員間的交流。錢氏稱讚她們「中庭之詠,不遜謝家;嬌女之篇,有逾左氏」。
比如,小鸞一日晨起,望見遠處山水和庭院美景,驀然牽動詩心,作「遠山望如霧,茫茫接芳洲」「聽鶯啼柳怨,看蝶舞花愁」等句。沈宜修讀罷讚賞不已,於是提筆步韻成詩,寫下「推簾望遠墅,爛錦盈汀洲」「朝來庭草色,挹取暗香浮」等句。三姐妹各自的詩文集中,還有許多同題作品,都是在沈宜修的倡導下創作的。
在沈宜修成婚的第二十五年,即崇禎三年(1630年),葉紹袁厭於官場,辭官歸隱,她終於等到了真正常相廝守的日子。最初的兩年,也成了沈宜修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高堂健在,兒女成才,夫妻倆更是和和美美,豈不是人間至樂嗎?
因為夫君還家,沈宜修領導的詩社又多了一個重量級人物,家庭詩社也變得完整。哪怕是家中俏麗靈巧的侍女,也會成為他們吟詠的對象。葉小鸞曾為隨春填詞,讚她「欲比飛花態更輕,低回紅頰背銀屏,半嬌斜倚似含情」。之後葉紹袁、沈宜修和兩位姐姐均有唱和。
一家人不言俗務,醉心於詩詞編織成的世外桃源中,那是何等的風雅與逍遙?若是《紅樓夢》中的寶黛有幸結成連理,恐怕也正是這般的神仙生活吧。葉紹顒回憶,兄長葉紹袁辭官後,和妻子、女兒吟詠不斷,閨閣內「琉璃硯匣,終日隨身;翡翠筆床,無時離手」,儘是風雲月露的氣韻。
而且,在沈宜修的影響下,家族中的女性親戚,都以詩詞為高情雅趣,筆耕不輟,吟詠不絕。繼而當地的名媛閨秀也興起了「詩詞熱」,女子文學成為一時之盛。
一身詩意從容謝幕
然而凡塵中的有情眾生,何曾做過真正的神仙。表面的美滿生活中,逐漸顯露出悲劇的跡象。長女紈紈成婚後,夫妻之情淡漠,她每每回到娘家總是愁雲慘霧,不住悲嘆;三女小鸞婚期將至,她卻忽然臥床不起,形容憔悴。
一切幸福的轉折點始於崇禎五年。距離葉小鸞的婚期只有五天的時候,她匆匆結束了不到十七年的一生。小鸞的離世,為葉家蒙上濃重的哀惋氣氛和死別陰影。大姐紈紈悲傷過度,兩個月後隨妹妹而去。緊接著,次子、葉母、幼子相繼而逝,葉家一時間人丁凋零,沈宜修也在一連串的打擊下心碎神傷,黯然銷魂。
子女的離世,讓沈宜修意識到,她應該把女兒們的作品編輯成冊,這樣她們的才華也不致淹沒於歷史中,這也是紀念她們最好的方法。於是,她忍著巨大的悲痛,開始編撰文集《伊人思》。她也推己及人,把目光投向其他早逝的才女。只要是才情俱佳者,沈宜修不論門第高低,皆收錄作品於文集中。沈宜修的《伊人思》,也成了歷史上第一部專門為才女彙編的作品集。
三年後,吳江才女沈宜修,懷著對兒女的思念悵然離世。葉氏也隨著明朝的滅亡,走向衰落。而凝結著葉氏成員性靈與詩思的文字,又被葉紹袁默默整理成了《午夢堂集》刊行於世。沈宜修一人,就有《鸝吹集》《梅花詩一百絕》《雪香吟》等佳作。這部集子,讓後人一窺江南文學世家的盛況,同時留下許多有關生死、興衰與無常命運的深思。
有一個名門的身世,有一位如意的郎君,有一群成才的兒女,更修築了一個詩意的桃源,沈宜修的一生,看似美滿,實則處處包含修行的意味,或者這才是她名字的真正深意。而她也憑藉慧心和淑德,淡泊優雅地走過了這一生,從容謝幕。#
參考資料:《午夢堂集》《列朝詩集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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