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畔,段家橋頭,有一處小攤格外引人矚目。攤位上擺著一幅幅頗具元人筆法的淡墨山水,畫作上題著娟秀的小楷——「黃媛介」,攤主恰恰是位布衣荊釵的少婦。一旦賺夠一日的生活費,她就匆匆收攤,不肯再作畫。
女子拋頭露面來養家餬口,在古代稱得上是一大奇聞。這位獨行特立的女子,正是晚明嘉興的名媛淑女黃媛介。她和姐姐黃媛貞,更是一對才女姐妹花。時人對她們有一段知名的評價:
「世徒盛傳皆令之詩畫,然皆令青綾步障,時時載筆朱門,微嫌近風塵之色,不若皆德之冰雪聰明也。」
皆令是黃媛介的字,皆德指的是黃媛貞。大多數人認為,妹妹當街賣畫,終究如伶人樂伎一般,沾染了風塵之色;而姐姐就保持了良家女冰清玉潔的身份。那麼這對姐妹到底經歷了甚麼故事,果真如人們所評價的那樣嗎?
一雙才女,兩重人生
嘉興的黃家,本是世代書香的名門望族,然而黃媛介姐妹這一支屬於大族旁系,親故凋零,家境寒素,她們的生活遠不及一般閨秀的清貴。她們的父母已不可考,幸運的是子女不乏詩書教養,她們和兄長黃像三皆負才名,足以令人稱羨。
黃媛介與黃媛貞,一樣的姿容秀美,雅好翰墨。她們也都以閨房為書房,妝閣為詩盧,在詩詞的吟詠中過著風雅不俗的生活。而她們命運的分野,始於許字嫁人的那一刻。
姐姐黃媛貞好讀史書,留下幾篇詠史的佳作。如《秋窗閱史》:「幽懷閱古今,嘆息因何設。君心昧虛靈, 孤臣恨難徹。」她的姻緣也和史書有關。
她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正在院子裏靜心閱讀《史記》,卻不知牆外的行人,早已被她琅琅清圓的讀書聲傾倒。朱茂時,嘉興才俊,家境殷富,崇禎年間任貴陽太守,為人通詩文,性情剛明果決。當他路經黃家大門後,就開始四處打聽黃家姑娘的消息。
那時候,朱茂時已經娶妻,力求媒人說親,娶黃媛貞為妾室。以黃家的清貧來說,黃媛貞能嫁給一位有德、有才的富家子弟,也算是很好的歸宿了。而她這一生,也的確衣食無憂,不必像妹妹那樣辛苦謀生。
巧合的是,黃媛介也差點做了妾室。求親的人來頭更大,乃是晚明著名文人、復社的領袖張溥。黃媛介本與青梅竹馬的楊世功定下婚約,但是楊家比黃家還要慘,眼看婚期近了,楊世功卻沒有錢財籌辦一場簡單的婚禮,無奈之下遠走他鄉。黃媛介可是十幾歲就詩名遠揚的大才女,自然吸引來新的求親者。
黃媛介的父兄都有些心動了,雖然也是做妾室,終究是一條「出路」。何況準新郎不僅窮困潦倒,還有逃婚的嫌疑呢!黃媛介卻打定了主意,非楊君不嫁,也做好了一輩子粗茶淡飯的準備,以「食貧,吾命也」為由拒絕悔婚。
正是黃媛介的堅守,鼓舞了楊世功的信心。他聽說黃媛介堅持婚約,便很快返鄉,與佳人結為連理。
昔為儒家女,今為貧者婦
作為官員的妾室,黃媛貞無需操勞衣食,依舊過著少女時代琴書相伴的嫻靜生活。正如她在詩詞中所寫:「琴書時寂寂,草木兩依依」「讀罷《南華》紅日晚,琴樽楚楚如賓。」
正是這般清雅高華的藝術品位,令黃媛貞贏得了朱茂時的萬千寵愛。他會帶著黃媛貞遊春賞景,得了畫卷會邀其題詩歌詠;他對外往來的書信,更是出自黃氏之手。後來朱茂時在貴陽做官,黃媛貞也是陪伴在他身邊的紅顏知己。
因而,黃媛貞的詩詞,大多是圍繞貴婦生活展開的,呈現的是風花雪月式的脂粉格調。這其中,既有面對四時變換的閨情和閨怨,也有依戀丈夫的甜蜜和繾綣,還有牽掛家人的離愁和別緒。不過和妹妹相比,黃媛貞一生算是非常順遂了。
當初,由於黃媛介不改初衷,促成了清門才女和寒門素士的結合。明清易代的亂世背景,已經定下了黃媛介夫婦生活的基本調子。新婚那幾年,楊世功放下讀書人的面子,做起了販賣竹篾器具的生意;黃媛介則在家裏沒日沒夜地紡織勞作。
「明燈唯我影,林寒鳥稀鳴。窗中人息機,風雪初有聲。」
夜深人靜時,黃媛介仍在燈下紡紗織布,窗外風雪大作,她卻完全聽不到,直到結束了工作,才聽到風雪的呼嘯聲。黃媛介用白描手法描繪了自己孤獨辛勞的情境,不含一字抒情,卻讓我們感受到了蕭瑟淒涼的意味。
黃媛介的詩詞,不止一次描寫生活的艱辛:
「一日飢寒見,三年感愧深。君看水流處,一折一回心。」
「傾橐無錙銖,搜瓶無升斗。相逢患難人,何能解相救?」
還有她賣書畫為生的尷尬歲月:「著書不費居山事,沽酒恆消賣畫錢。貧況不堪門外見,依依槐柳綠遮天。」
即使生活如此艱辛,黃媛介也從未後悔當初的選擇。據史料記載,楊家一片「蕭然寒素」,黃媛介卻和丈夫「黽勉同心,怡然自樂」,表現出安貧樂道、伉儷情深的高士風骨。
美滿而略帶缺憾
姐妹倆出嫁之後,相見的機會越來越少,生活境況更是天差地別。黃媛貞在富貴閒適的環境下,也並非全然歡樂。她時常想念一起長大的妹妹,用詩詞寄去深切的問候:
「高雲語徵鳥,離思兩難沉。今我遠庭闈,與子分芳衾。寧忍攜手好,所以傷我心。一言一回顧,別淚垂不禁。」
朱茂時遠赴貴陽時,黃媛貞正抱病在身。儘管她萬般不捨,也只能強撐病體整束行裝,在渡口與父母、兄長匆匆話別。她又陸續創作了《幽窗三十詠》,對親人的思念之情更加沉鬱:
「割慈忍愛,情牽紅日難留;去國離鄉,淚濕春雲無際。」
「天涯二月早芳菲,官舍何曾遠翠微。如此溪山堪累月,杜鵑猶道不如歸。」
而很快,山河變色,明朝覆滅。朱茂時不願出仕清廷,隱居別墅放鶴草堂。這是一座山水清嘉、草木秀美的園林。國難之下,朱茂時尚能給予黃媛貞一個安身之所,也保護了她滿腹的詩書才華。
黃媛貞有兩首在放鶴洲寫下的詩歌,其中有「綺席懸燈留夜飲,小山邀月待人看」「彩霞籠水雙呈豔,新月臨池並吐香」這樣風光旖旎的句子。時代的變遷,似乎沒有在黃媛貞筆下留下太多痕跡,其詩作仍然呈現出貴婦生活的風雅與悠閒。
就這樣,黃媛貞與朱茂時飲酒酬唱,相依相伴。她以女子的才情和溫柔,服侍丈夫,撫慰失意士人的精神。
若說有甚麼不如意,恐怕就是膝下子女早夭的悲劇了。黃媛貞育有三子,兩子周歲而亡,第三子也僅僅活了十三歲。她接連遭逢喪子之痛,留下滿腔「哀顏母氏淚痕枯」的無奈與絕望。
最後,黃媛貞以老壽終,走過了數十年波瀾不驚卻也飽嘗悲歡離合的一生。
襟情不凡,拂盡風塵之色
黃媛介的生活,在國破之後更加艱難困頓。嘉興陷落,她在戰亂中遭清兵劫掠,輾轉於松江、寒山、南京、金壇等地,後來僥倖逃脫,從此和丈夫一起流落他鄉。在這期間,黃媛介也結交了許多名士名媛,得到他們的資助。丈夫的竹編生意已經無法維持生計,他們也不可能永遠靠救濟生活,黃媛介決定憑藉自己的才華,承擔起生活重擔。
她起初駕一葉小舟,往來吳越之間,後來在西湖畔租了一間樓閣,每日出售她的書畫作品。黃媛介最落魄的時候,衣衫破裂,兒女啼號,積雪拒門,炊煙斷續。而她的畫作,也常常無人問津,這種懷才不遇的遭遇,更讓她有了「賣珠補屋」之嘆。
其實,黃媛介在繪畫上的功底是很深的。她師法元代畫家吳鎮,擅長以濕墨法畫山水圖景,筆力雄勁,墨氣沉厚;亦仿傚倪瓚、董其昌等人,寥寥數筆營造出隱約疏曠之景致,簡淡清遠之畫風,寧靜豁達之趣味。她的畫筆墨古雅,全無女子纖巧無力的閨閣面目。
儘管承受著世人異樣的眼光,嚐盡辛酸的黃媛介卻報以樂觀自信的心態,並在詩中說:「或時賣歌詩,或時賣山水。猶自高其風,如昔鬻草履。」她認為,自己賣文賣畫好比劉備當日賣草鞋一樣,憑藉自己的能力謀生,反而是值得驕傲的。
如同畫作,黃媛介的詩文同樣流露出士大夫一樣的骨氣。她流落無依時,依然不忘國家危難,作詩《丙戌清明》明志:
「倚柱空懷漆室憂,人家依舊有紅樓。思將細雨應同發,淚與飛花總不收。折柳已成新伏臘,禁煙原是古春秋。白雲親舍常凝望,一寸心當萬斛愁。」
她更寫下《閒思賦》,抒發個人命運與家國危難的哀鳴:「既不察餘之衷情兮,何躊躇而不去?誦詩書以自陳兮, 使君王之道光。」
黃媛介的襟懷與才情,加上特殊的生活經歷,讓她受到名媛與名妓兩大才女群體的傾慕和敬重。祁氏家族的女主人商景蘭,秦淮八豔之一的柳如是,都是黃媛介的至交好友。
後來,黃媛介受官員之邀,赴京城擔任家庭塾師。豈料行船途中,她的兒子意外溺水身亡,第二年她的女兒也不幸亡故。接連痛失子女的打擊,讓黃媛介心力交瘁,不到一年就返回了江南。半年後,四十多歲的黃媛介在貧病交加中去世,留下了《離隱詞》《湖上草》《如石閣漫草》等著作,可惜大多散佚。
黃氏姐妹,一個用詩歌點綴生活,一個卻在詩歌中努力經營生活。不一樣的性情,終究走出了不一樣的人生。黃媛貞有幸安享一份恬靜,黃媛介則在重重磨難下,收穫了更多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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