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陌路
一方通透卻又幽謐的雅室,薰風時而拂過兩人的衣襬,耳畔隱約響起街市上的嘈雜聲。司瑤靜靜看著他的側顏,又貪婪地觀之不足。
那清瘦而俊秀的臉頰,比記憶中多了風霜之感。她眼中有笑,也有淚光,更多的是惶惑與迷茫。
楚雲舒踱步而言,似在斟酌字句:「司瑤小姐須應允在下三件事:第一,在下不要分文,只須兩餐一宿。」那聲音悠悠遠遠的,溫文柔和,卻是分明的慵懶與疏離,一字字敲擊她心口,「第二,莫問在下過往身世與未來前程。第三,在下與小姐只是音律之交,再無其它瓜葛。」
「好,今日之約,司瑤謹記。」她立刻應下,唇角揚起,一雙妙目坦蕩看著他,彷彿看透他平靜外表下的所有心事。
「對了,莫再叫我小舒。」楚雲舒的語氣變得極為生硬,垂下如畫的眉眼,自顧撫摸著玉笛,彷彿沉浸在某種回憶中。「在下與小姐緣起而聚,緣盡而散,如若真到了緣盡之日,還望小姐順其自然,切莫強求……」他的聲音越發渺渺茫茫。
司瑤心中一沉,只有一個念頭,只要能留下他,旁的,就盡力而為吧!
各自懷著心事,兩人四目相對,脈脈不語。
凝望之際,斗轉星移,時空變換,所有的記憶化為碎片。月下長街,他們仍是以相同的姿態,彼此駐足對望。迷濛的月色,灑進楚雲舒的眼眸,掩卻無數思量。念及昔日盟約,他笑容淡淡:「和司瑤小姐結識三載,我早已視小姐為知己,就是同你說些過往身世也無妨。」
她的眼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欣悅。他們並肩而行,司瑤靜默聆聽,溫厚而低迴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三年前,我在塞外,正是我朝與北狄臨界的地帶,那時也是兩國交戰之時。」
他的語氣仍是淡然的:「我本打算遊歷塞上風光就南下的,正好趕上司將軍招募勇士,心裏就想著:男兒何不帶吳鉤?不如去戰場上歷練一番。」
司瑤心底驚呼一聲,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那你可曾⋯⋯」
楚雲舒知道她要問甚麼:「我在營中只是個無名小卒,營帳偏僻,打仗是也只能做個偏軍。莫說將軍和你惦念的那位小將,就是低級軍官我也見不到幾位。」
他忽然低下頭,雙眸圓睜,努力克制洶湧的思緒:「就是那一次,司將軍出事了。」司瑤怔怔望著他,說不出話,憂戚之情湧上眉間。
回憶仍在繼續,夾雜著深深的哀惋和遺憾:「我聽說,大軍傷亡慘重,我們這支偏軍在會師途中迷失道路,僥倖逃過一劫。營裏亂作一團,我們這些臨時兵卒,都被盡數遣散。」
她彷彿看到,沙場上哀鴻遍野、屍橫遍野的慘狀,甚至能想像出父親和小舒,拚死決戰的樣子。她不敢再想下去,難過地用力閉上雙眼。
「很快朝廷降旨,定了司將軍通敵賣國之罪。但是倖存將士、當地百姓,都認為將軍是蒙冤獲罪。當我們知曉這道旨意的時候,那淮靖王已經把將軍⋯⋯」
楚雲舒攥緊雙拳,聲音哽咽:「他還秘密收買許多江湖高手,暗殺所有參戰的將士。司瑤小姐,我能做的,只有留著性命,遠遠逃離。我⋯⋯」
「楚先生」,司瑤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說,「形勢所逼,你確實不必做無謂的犧牲。」
泛紅的眼眶,投向她悲痛欲絕的目光,那雙眼睛,如少年般純澈、又如老者般沉鬱。司瑤忽然意識到,楚雲舒背負的沉痛記憶,並不比自己這個司家孤女少!
司瑤待他平靜片刻,慢慢鬆開手,若無其事地問道:「那麼先生能否相告,你加入碧血堂,是為了甚麼?」
未防有此一問,楚雲舒猛然警醒地看著她。
不待他回答,司瑤繼續追問:「先生這三年來,暗殺許多權貴梟雄,先生最終的目的,可是城中權勢最大的那一位?卻不知先生與那人有何深仇大恨,能讓你冒著生命危險綢繆隱忍三年之久?」
「司瑤小姐,你今天問得太多了。」楚雲舒面色沉沉,聲音越發疏離冷漠。
司瑤無視他的反應,目光灼然,字字如刀劍般尖銳:「那我只問一句:你、究竟是誰?」
「我當然是你請來的江湖樂師、楚雲舒。」他苦笑著,下意識地低下頭,躲避她的迫視。
「那麼站在我面前的楚樂師,是碧血堂的第一殺手,還是當年司嶽將軍身邊的小舒?」司瑤更進一步,毫無退讓的意思。
楚雲舒驀然抬頭,顫聲問她:「司瑤小姐,你是想打破我們之間所有的約定嗎?」
空氣中,凝結著令人絕望的無力感。司瑤一抬頭,但見前方一座高閣星彩輝煌,絲竹裊裊傳出,醉人心神。原來他們已經走到了春水閣。夜半時分,歌盡桃花,大門外三三兩兩賓客先後離開,旁邊卻有一位錦繡華服的中年麗人焦急地張望。她遠遠看到司瑤兩人的身影,這才放心地長舒一口氣,小跑到他們跟前。
「謝天謝地,司瑤小姐終於平安回來了!」昭娘眼角含著淚,神情卻是喜不自勝。
司瑤心中一熱,拉著她的胳膊安慰道:「這麼晚了,昭娘怎麼還在外面等?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
「是,是!我不僅擔心你,也擔心楚先生,你們倆,一個性子倔強,一個有傷在身,要是和相府中人一言不合……」
「昭娘放心,楚先生是有分寸的人,而且那個薛文遠,只是請我作客,並沒有為難我們。」
「好。」昭娘這才注意到司瑤身上的披風,見那精細的雲鶴繡紋氣韻生動,忍不住多看幾眼。她不及細想,拉著司瑤,催促二人前行,「回來就好,快進去休息吧。」
「等下。」司瑤輕輕推開昭娘的手,看著楚雲舒的眼睛,不悲不喜。她眸光一沉,嘴角劃過一個全無笑意的弧度,輕聲說:「這條路,一開始看著很長,可是走著走著就到了盡頭。就像人的緣份一樣,真到了緣盡之時,也就是一瞬間的事,你說是嗎?」
楚雲舒沒有回答,她的聲音有種從未聽過的陌生感。他遲疑了一下,緩緩點頭,垂下雙眸。
「你走吧。」司瑤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輕飄飄的三個字,卻像三把匕首,刺破他的耳膜,狠狠刺入他的心口。楚雲舒倏然抬頭,看著她的背影,虛幻得如同夢境,而自己,就是那個想要抓住夢境不願醒來的癡人。「你是說……」他張口,卻喘息著說不下去,才發現自己,竟被那三字重創得潰不成軍。
昭娘也被她的話嚇到了,兩人白天還為了對方不顧性命,怎麼晚上就要冷漠如斯?
司瑤似是艱難地下了決心一般,再次轉身面向楚雲舒。她平靜的面容,就像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楚先生,從此刻起,你不再是我的樂師,天大地大,任君逍遙塵世。」
「你當真做此決定?」他終於恢復一些氣力,仍然不肯相信聽到的事實。
她笑著點點頭:「先生來歷不明,現在又被王府盯上,試問,我怎麼能把這樣一個危險人物留在春水閣。」
「司瑤小姐,我春水閣……」
楚雲舒打斷了她:「昭娘不必再說,她的意思,要我化明為暗,躲避王府的追查。」
「果然」,一抹淡淡珠華凝結司瑤眼底,她有些傷感地笑了,「平日我也當先生是知己,先生果然是知己。」
他目光微轉,望著前方長街逐漸消失在夜色中:「既然是司瑤小姐的心意,在下從命便是。」
「好,司瑤和楚雲舒自此交絕,兩不相干。」
再次回眸的眼中,映入司瑤含笑如泣的樣子,楚雲舒重重地點下頭。
司瑤目送楚雲舒的離去,目光一直鎖定在他消失的地方。終是昭娘忍不住上前勸慰:「司瑤小姐⋯⋯」
「回去吧。」她的語氣不露悲喜,語罷雙臂向身後一掣,華貴的披風立刻脫落萎頓在地。司瑤頭也不回,踏進春水閣。
「宛轉凌波女。照新妝、寶蓮池畔,芳華樓處。渺渺橫吹煙雲起,湛湛驚鴻一舞。風袖舉、香塵微步。回雪流霜飛袂影,更折腰、落英繽紛雨。聲遍徹,斜陽暮。」
跳躍的燭光前,司瑤攤開一張泛黃微皺的紙頁,默默讀著清瘦卻剛勁的字跡。她一身素白的絲綿中衣,坐在臥房的花梨木梳妝鏡前,三千青絲帶著殘留的濡濕,微微凌亂的披散下來。
司瑤的眼中浮動著琉璃般的神采,嘴角泛起著絲絲繾綣的情意。然而當她抬起頭,看到銅鏡裏自己垂散的長髮,笑容卻僵住了。髮絲間微涼的觸感,頓時變得寒意襲人,就像是司家出事後,自己剛剛從蓮花池裏逃出來時,那種冰冷徹骨的感受。
她不記得自己在池水中藏了多久,天際亮起了第一縷晨光時,她已經漫無目的地行走在空落落的長街。衫裙盡溼,血痕斑斑,分明的冷和痛,時刻提醒著她,將軍府遭受的厄運。如今,她一個孤女,無人可依,無處可去,心想不如被官府抓去了,就是死也能和娘親、和所有司家人在一處。
天大亮時,她躲進一座茶樓,點了一壺熱茶,留在樓中聽取往來茶客的談資。果然,大家說得最多的,正是將軍府一案,而且城中一早貼了官府公示的文書,司家滿門抄斬,便在今日行刑!
指尖一滑,茶杯滾落在地,卻悄無聲響隱沒在嘈雜的人聲中。司瑤顧不得一身疲憊,顧不得自己的危險,取下耳垂珠光瑩潤的墜子放在桌上,悄然離去。
午時的驕陽,如平時一般當空高照,此刻卻因廬州的法場,顯得格外尖銳刺目。場下四周擠滿了圍觀者,卻無人喧嘩,只是仰頭注視著場中心、被嚴厲看管的司家眾人。
人群中,一身落魄狼狽的司瑤,也焦急地望著場中,昔日熟悉的面孔,不復往日的笑容和精神,雙目透著生命將盡的頹敗。她忍著淚一一看去,除了府中下人外,只不見娘親一人。她心底強行壓抑的預感登時如決堤洪水傾瀉而出:娘親只怕已經不好了……
渾渾噩噩胡思亂想,一聲尖利狠絕的「行刑」喝令讓她猛然回神。手執鋼刀的劊子手慢慢上場,圍觀百姓互相耳語、唏噓起來。司瑤也屏住呼吸,一顆心狂跳不止,她該怎麼做?
她的注意力全在法場之上,渾然不知自己的危險。不知何時,一個面相凶悍如羅剎的灰袍漢子站在司瑤身邊,故意壓低的聲音格外陰森可怖:「我等終不負王爺使命,找到了小姐。」
司瑤心頭一震,來人雙眸狹長,陰騭而詭譎,正是昨夜查抄將軍府的「孫指揮」。她只覺血氣翻湧,如水的雙眸忽而似結寒霜,忽而如焚烈焰。
「司瑤小姐,跟我們回王府覆命,王爺不會傷害小姐半分。」
「你休想!」話音未落,司瑤只覺後背殺氣沉沉,一柄利器抵在腰間,傳來一陣刺痛。她四望人潮,冷冷一笑,忽然對法場高喊
「司家獨女司瑤在此,大人難道不將我一同處斬嗎?」
群情立刻沸騰起來,都把視線集中司瑤一人身上。暗中威脅司瑤的王府侍衛,也連忙收了凶器,隱匿行蹤。孫逐鶴驚愕之後,眯起雙目,面上泛起更濃鬱的殺意。
法場上的司家眾人,也激動不已,有人已經在喊:「大小姐,你別管我們,你快逃啊!」
「何人擾亂法場?」監斬官不悅的聲音傳來。司瑤從容地向身邊百姓致意,便走向法場,百姓們也不自覺地為她讓出一條道來。
法場上一片肅殺,司瑤立於當中,臨風盈盈,衣袂翩然,恍如飛仙。她平靜地說:「司將軍本是孤兒,家眷唯有母親和司瑤二人,法場上的這些僕從,早已毀了賣身契,和司家無關。大人要殺,就殺司瑤一人。」
「大小姐!」幾個丫頭嚶嚶哭泣,引得場下儘是酸楚之色。
「來人,先將司瑤拿下!」監斬官喝令,一旁當值的侍衛立刻奉命上前。
司瑤毫無懼色,只是走到一個丫頭面前,輕撫肩頭,柔聲問:「娘親在哪?」
「小姐,夫人凌晨就在牢中自盡了!」那丫頭已經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說:「夫人說,小姐純孝,見到她受刑一定會現身,所以夫人先走一步……可是小姐,你為甚麼還是出現了……」
旁邊一個丫頭含淚說:「夫人說了,要小姐一定要好好活著,她只是去和將軍團聚了。」
陽光極盛的時刻,在司瑤的眼中,卻是天地盡失顏色,只有教人絕望的晦暗。她緩緩閉上雙眼,心碎、腸斷都不足以形容她的悲憤和痛楚。漆黑中,隱約有人在說些甚麼,她卻無法感知,無法思考,無法回應,整個人更像是跌跌撞撞闖入一片混沌虛空之中。
憑著一股執念強撐著,司瑤此刻感覺自己失了所有力量。她彷彿被一股子強勁的旋風,逼上了生死邊緣的斷崖,身後是染血的荊棘,面前是萬丈的深淵。她進退不得,也徘徊不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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