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相逢
那麼小舒,是否可以?
悠長的通道,那一襲清麗的背影蓮步輕移,泠然欲飛。然而那一聲問得情切,司瑤的身形不禁一頓,那華麗高大的儀門近在眼前,卻是如何也跨不過了。她深吸口氣,強忍著澎湃的心緒,故作無所謂的樣子駐足、回首。
「楚先生何必說笑?這三年來,司瑤早已認清事實,先生與他極為相似,卻不是他。」
「不,不是!」楚雲舒連忙追上前,目光灼灼,卻用最輕柔的聲音向她吐露心扉,「是我錯了,我一直在騙你……小舒,真的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司瑤等了多年的那個人,可是此刻,偏偏最不想與他相見、相認!
「不要再說了!你不是他,你不是他……」她的聲音也因激動而哽咽,她努力平復所有心情,卻別過目光不敢看他,匆匆丟下一句,「帶著你的人,趕緊走。」
司瑤再次轉身前行,眼淚就在她背對著楚雲舒的那一瞬間,滾滾而落。這一次轉身,恐怕就是永別。她不知道的是,楚雲舒看著她的背影,雙眸一片黯淡的悽愴。
一步,兩步……司瑤每走一步,楚雲舒的心頭彷彿被甚麼事物重重一擊。他眼中忽而重新閃耀出璀璨的星辰之光,口中吟誦著:「宛轉凌波女。照新妝、寶蓮池畔,芳華樓處……」
半闋紅蓮賦,在心頭回味了千百遍的辭章,原來由他口中講出來,是這樣的動聽,比他的笛聲還要動聽。也是這樣的字字千鈞,擊碎她所有偽裝和堅持。
司瑤再次轉身,盈盈淚光猶似珠玉。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惶恐不安地走向一個人。他就在咫尺之間,卻又像個虛幻的夢境,彷彿一恍神就會夢醒而逝。
楚雲舒露出苦澀卻滿足的笑容,猶自念著:「渺渺橫吹煙雲起,湛湛驚鴻一舞。」
司瑤已經走到他面前。對面的白衣郎,笑容如初綻的晴光,雖染風霜之色,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她亦還他一笑,那一笑,有兩分幽怨,三分釋然,其餘儘是無限歡喜。
然而這刻,終究不是相認的最佳時機。「為甚麼,為甚麼要這樣?」司瑤說著,又帶了幾分悵恨,「三年來,我無數次想與你相認,可是這一次,我偏偏放棄了,你為何非要說出來?」
楚雲舒滿含愧疚,卻堅定地說:「倘若今日是世間最後一場紅蓮舞,小舒願陪司瑤小姐,完成這最後一舞。」
這是她多年心願,原來亦是他心之所繫。她不再反駁,她知道,事已至此,她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
但心裏,終究還是欣喜的,小舒,真的回來了,她到底是等到了他!
這一幕久別重逢,看得孫逐鶴也不忍打斷,但是身負王命,只好大煞風景:「二位一笛一舞合作了多年,若是臨時換人只怕失了紅蓮舞的精髓。既然楚樂師算不得閒人,就一起請吧。」
「我們走吧。」楚雲舒柔聲低語。
三人穿過一進院落,又過了一座月洞門,走進一間園林式的精巧院落,樹蔭深處隱約傳來絲竹之聲,想是宴客的露天戲台。孫逐鶴卻領著二人往相反方向而去。
孫逐鶴一人在前,司瑤和楚雲舒並行,保持著幾步之遙的距離。不知是出於內疚,還是重逢後的情怯,楚雲舒始終稍稍落後半步的距離。司瑤稍稍慢行,輕聲問他:「那日你說,今日之後有件要事告知,可是這件事?」
「正是。」他頷首低語。
司瑤不由一笑:「這麼說,我還要感謝淮靖王打亂計劃,逼出了你的真話。」
「你那日也說有件事……」
不多時,三人穿過一條遊廊,行至一座三層高的八角樓閣下。重重琉璃翹簷,靈動欲飛;四圍玉石欄干,瑩瑩流光。每層皆設通透的迴廊,朱漆廊柱雕飾著盤龍舞鳳,碧紗屏風點染著潑墨山水,正是整個院落最佳的遊憩之處。
樓閣正門洞開,幾個錦衣華服的侍女分列兩行,向三人屈膝行禮。孫逐鶴不再上前:「王爺正在前院宴客,到時自會召見二位。司瑤小姐,這些婢女都任你差遣,閣中服飾一應俱全,絕不會比春水閣遜色半分。」
司瑤仰望樓閣片刻,雖不知淮靖王到底作何謀算,但既進了王府,便已將生死看開,只當此行是多看幾眼人世風景。想到此,她微微提起裙裾,步上石階。
看著兩人進入樓閣,孫逐鶴不忘囑咐一句:「兩位謹記,除了樓閣哪裏都不要走動。」
高閣上,楚雲舒負手而立,憑欄眺望。王府內大片景觀盡收眼底,他卻長眉深鎖,眼裏似有波瀾起伏,無法平靜。忽有一陣清香襲人,但見水墨屏風之後,影影綽綽,環珮叮咚。
他循聲回望,眸中漸染緋紅的光彩,他那一襲白衣,彷彿也籠罩一層粉色的光暈。司瑤換了演出的服飾,新妝明麗,舞裙華豔,款款登上閣中走廊。不同於平日的素淡清雅,額間花鈿殷紅,眉目工筆細描,當真是端豔無雙,風華絕代。
那舞裙,依舊是素白至粉紅漸變的廣袖束腰長裙,色澤更為鮮妍生動。領口、袖緣、裙擺幾處綴滿了燦若星河的各色珠玉,束腰的絲帶修長過膝,並垂著一條編著茜色蓮花牌的流蘇佩飾,水玉質地的花牌,清透晶瑩,流蘇則是無數米粒大小的珠玉串成的十幾條細鍊。行動之際,緋色衣裙不奪蓮牌光華,珠玉流蘇則是清響如樂。
那裙衫上不知染了甚麼香料,馥郁的蓮花香氣撲鼻而來,即使滿池蓮開亦不及這般濃烈,只是說不出的奇詭怪異。司瑤亦是偶爾蹙眉,並不喜那花香。
暫不理會那香氣,司瑤走上前,看著楚雲舒略顯錯愕的神情,揚唇一笑,笑意卻未及眼角:「三年來不知道多少次盛裝打扮,你怎麼還如此意外。」
他雙眸定定地看著司瑤:「但這一次,卻是重逢後,小舒第一次陪司瑤小姐一舞。」
高閣上,楚雲舒負手而立,憑欄眺望。王府內大片景觀盡收眼底,他卻長眉深鎖,眼裏似有波瀾起伏,無法平靜。圖為明 仇英繪《連昌宮詞圖》局部。(公有領域)
高閣處風起微涼,吹捲楚雲舒的髮梢。司瑤靜靜看著他,猶恐相逢是夢中,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俯瞰滿園景致。「誰能想到,大敵當前,我們還有這片刻寧靜相處的時光。莫不是上天也可憐我們重逢不久,就要再次分別嗎?」
「司瑤,我不許讓你出事。」只一句話,篤定而堅決。
「不如,你跟我講講,那些年的生活吧?你如何行軍打仗,如何絕境逃生,又如何……與我相見不相識?」說到此處,她的笑容逐漸消逝。她心裏最不敢問的,是爹爹最後的情形。
楚雲舒深吸口氣,竭力保持平靜:「塞外絕域,本就險象叢生,從軍征戰更是生死難料。將軍用兵如神,原本勝券在握,誰想那淮靖王,突然身陷敵營,命在旦夕。」
聽到「淮靖王」三字,司瑤不由向楚雲舒看去,但見他強忍傷悲,繼續為她回憶:「將軍率輕騎親兵馳援,我原本極力勸阻,可是將軍說淮靖王身擔監軍之職,若是不救,便寒了宗室之心,更折損三軍士氣。將軍還交代我其它任務,將我遠遠支開。」
他雙目緊閉,喃喃自語:「後來我負傷而還,就聽到了將軍叛國和陣亡的消息。淮靖王不僅毫髮無傷,還接管三軍。他又擔心將士生亂,就故意讓大軍去送死……當時,我就想手刃那國賊,怎奈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保存實力,再尋良機。」
「或許,爹爹早就猜到萬一的結果,特意安排你躲過一劫,這個任務一定難度極高,讓你有充足的時間遠離是非,完成後又無力復仇,這才真正保住了你的性命。」
他驀地睜開雙眼,眸光閃爍不定:「我從未如此想過……」
「你也說過爹爹用兵如神,為何不會為你打算?而且我相信,他一定不希望你為了甚麼復仇,終生活在危險與黑暗之中,甚至付出性命。」見楚雲舒逐漸清明的眼神,仍帶幾分困惑,她又寬慰道,「這也是爹爹當年出征之前,對我最後的囑託。」
若不是掛念楚雲舒的安危,她怎會違背爹爹的心意,自願陷入這場密謀之中?
昏黃的光線,劃過院牆上鏤空的窗格。暮色下的偌大王府,顯露出蒼茫厚重之色。正值一年中府上最重大的日子,賀壽的官吏名士卻如潮水退去,熱鬧的氣氛又化為往日的莊素森然。
絳紗宮燈依次點亮,冰綃繡簾輕盈似霧。王府內一座奢華巍峨的大殿,一派通明輝煌,又宛如仙境。
織金的玄色大袖拂過檀木案几邊緣,露出寬大而筋骨分明的手背。他五指細長如爪,從玉盤珍羞叢中,如攫取獵物般拈起一隻琥珀色的酒杯,在掌中細細摩挲。拇指上一枚圓潤的羊脂玉環,襯得那微染風霜的皮膚,竟多了幾分儒雅之意。
「啟稟王爺,司瑤小姐和伴奏樂師,已在殿外恭候。」座下一名侍女,恭敬地向王座上的主人稟告。
淮靖王身形微動,十分隨意地斜倚著,另一隻手的指尖輕輕敲擊案台。許久的靜默之後,他的唇角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宣上殿來。」
司瑤和楚雲舒一前一後,踏進大殿。她有些意外,殿中竟無一賓客,更無一人隨侍,這王府的夜宴,竟然如此冷清。
兩人越發謹慎地前行,片刻之間走到王座下的過道。殿中布置,只是匆匆一瞥,足以教人暗暗稱奇。高堂廣廈中,鴉青方磚鋪地,映著燭光中泛起著墨玉般的色澤;灑金碧石作頂,從四圍向中心皆是朱碧交錯的層層團花吉祥紋。
最奇特的,卻是正對著王位的一方高台,台下四周鑿成環形的水池,清波裊裊,遍植亭亭紅蓮。台上銀漆雕欄,一行行水色紗幔及地,彷彿重重漣漪迴盪。
如此精工巧思,只為一曲紅蓮舞。
司瑤甫站定,淮靖王已先發話:「將門千金,傾城舞姬,司瑤,你終於肯與孤相見了。」那聲音斯文和藹,細細聽來卻透著霸者威儀。
她猛地抬頭,既不行禮,亦不應答,只是直直注視寶座之上。那是一張龍章鳳質而又不怒自威的華貴面容,保養得宜,微微顯露歲月痕跡,反而更沉澱出一代強藩權貴的雍容氣度。
他,就是楚雲舒經歷無數風險也要刺殺的藩王,就是覆滅司家的罪魁禍首,淮靖王!他不似想像中的凶神惡煞,也因此更讓人感到無邊的壓力和恐懼。
「看到你,孤就想起當年和司將軍共事的日子,誰知造化弄人,他先一步而去,真是教人唏噓。」淮靖王幽幽感嘆,絲毫不見惋惜之意。
司瑤轉過頭看了看身後的高台,這才冷冷地說:「今日司瑤只是代表春水閣入王府賀壽,淮靖王若想敘舊,只怕是找錯了人。」
「既是賀壽,難道不對孤道幾句賀詞嗎?」淮靖王笑語,眼中精采飛揚,散發出冷峻的意味。
她神色淡淡,微微前俯上身:「司瑤希望淮靖王能夠修德正身,一生善始善終。」話音才落,她便轉身走向舞台。經過楚雲舒的時候,兩人極為默契地相視片刻,隨即並肩而行。
身後傳來淮靖王鐘鼓般的沉厚之聲:「一舞紅蓮,傾世絕豔。孤,拭目以待。」
司瑤走得極為緩慢,逐漸接近的那高台,就像是她人生的盡頭。大殿內光輝燦爛,她只覺走向一片幽寂虛無。
她又想起,方才高閣遊廊下,她和楚雲舒最後的談話。
「司瑤,倘若我此刻改變主意,你是否會怪我?」
「你指甚麼?」
楚雲舒望著院落秀麗的花木山水,眉宇糾結難開:「我想放棄今日計劃,放棄為將軍復仇。」
司瑤意外地看著他。他認定的事情何曾動搖過,他籌劃多年的事情為何甘願突然放手?
他低下頭,雙手用力握緊欄干:「我不知道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我只是明白心中所想:這世上或許有些事情,比復仇更重要、更有意義。或許我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司瑤走近一步,柔聲說:「說到底,終究是我們司家的事情,連累了你。」
「不,我從不後悔為將軍做的一切,」他猛然轉向她,猶豫片刻才道,「就在方纔,眼看著你孤身進入王府,我突然覺得,無論做甚麼事情,都比不上你的平安重要。若你有任何損傷,我才真正辜負了將軍厚恩。」
心底有說不出的歡喜,也有一絲惆悵,她只是笑著安慰他:「你知道的,我從來都沒有計劃過復仇之事。若你願意放手,那就放手吧。」
楚雲舒一掃憂鬱的神色,繼而對她低聲說:「我現在帶你離開。」
司瑤卻搖搖頭,輕嘆一聲:「你當這王府來去自由嗎,淮靖王怎麼會善罷甘休?就算我們能逃脫,春水閣怎麼辦,還有沈大哥和碧血堂的那些高手,他們只怕還在王府的監視之下。你我怎麼可能一走了之?」
「可是……」
「淮靖王若想害我,這幾年我怎能安穩度日?今日獻舞,滿城皆知,他更不會在這時動手。你我只是完成一個節目,到時我們小心應對,一定可以安全出府。」
司瑤見他仍然猶豫不決,又勸他:「其實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心願……看今日情形,淮靖王對你早有戒備,往後你在這廬州城也待不了了。」她望著天空雲霞,笑著說:「我希望,今天可以和小舒,完成這最後一舞。」
楚雲舒沉吟許久,心頭漫過無限悲辛,到頭來仍是自己連累了她。他望著司瑤的側影,重重地點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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