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蓮落

空曠的大殿悄無聲息,高高的清池舞榭,紅蓮妖嬈,紗幔迷濛,左側依稀立著一個窈窕嫋娜的粉紅身影。

高台前方,楚雲舒落落直立,似塵外孤松,白衫飄飄,又似玉山蒼茫。他面上沉靜,卻眸深似海,波光流轉,所有的神采都匯集於那夢幻般的麗影。終於,他定了定神,轉身向台前,長袖從腰間拂過,已橫笛在手。

他望著飄渺的前方,調勻氣息,指尖交錯,穩穩吹奏出一個個清揚玄遠的笛音,隨即綿延成迴轉跌宕、氣象萬千的曲子。台後靜立的身影,起初跟著曲子零星的音聲,在原地翹袖、折腰,一個個亮相般的動作,彷彿比擬微風中搖曳多姿的蓮花。

隨著笛曲潺潺流淌成段段華章,司瑤亦踩著輕盈的舞步,借勢幾個連續利落的翻身跳躍,飄飛一般穿過紗幔,旋轉著來到舞台中央。她出場的瞬間,荷香遠飄,整個高台彷彿被她的光彩點亮,楚雲舒那三分蕭然的眼眸,也變得星光閃耀。

樂曲高低緩急,變化無窮,司瑤亦隨之翩躚而舞,其勢行雲流水,圓遊自如。笛聲初聞悅耳怡神,細細聆聽,幽思不盡。司瑤之舞,輕靈玄妙,進退自然,卻在起落擰轉之際,與那曲境相通,意味轉濃。

對面王座上的主人,定睛注視著舞台,眸心紅影浮沉。後堂閃出兩名內侍,捧著木盤小跑上前,一個斟茶,一個添香,一連串動作麻利連貫,又匆匆退下。

桌案上的銅麒麟香爐,飄逸出淡淡薄煙,緩緩上升消失無際。台上樂舞,已至最熱烈華豔處。笛樂如鶯啼燕囀,啁啾爭喧;又似流泉懸瀑,飛花濺玉。司瑤的身姿快速舞動,在整個高台上環繞遊走,緋紅的衣裙似漣漪層層舒展,點綴的珠玉隨其躍動,折射出彩色光暈。

忽而笛音沉沉,划過一個綿長的尾音,彷彿樂曲將終。兩人卻同時相視示意,終章之舞,終於來了。

音調陡然拔高,相似的旋律,卻奏出更為激烈、奇異的聲響。司瑤立於舞台當心,在瞬息間的靜止之後,驀地長袖飛舉,整個人借助紗幔的支撐,騰空而起,演化出種種飛動之靈韻。曲中頗有慷慨悲憤之意,那變化萬千的姿態,恍若雨打風吹,孤蓮飄搖而不折。

最後的最後,笛音迴環往復,以不易察覺的方式下轉原調,彷彿雨過天青,重現悠悠清朗之境。司瑤也隨之緩步輕舞,頓挫轉折,又添一重歷盡風雪純清如初的風姿。

 

一念蓮開,一舞傾城。一曲舞罷,恍若隔世。樑上餘音依然縈迴不盡,紅袖在面前划過,露出清冷精緻的容顏。司瑤雙眸惘然若失,尚沉浸於紅蓮曲的情境之中。她慢慢地轉身,望著那素白勝雪的身影。

楚雲舒放下玉笛,仍帶著意猶未盡的不捨。但是他更清醒地明白,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淮靖王這邊要如何應對?

兩人還未來得及有何行動,就聽到王位那邊嘩啦一陣雜亂的聲響。淮靖王暴怒而起,推翻了面前桌案,瓊漿佳餚灑了一地。他腳步虛浮,身軀搖晃,左手扶額,猛得用力搖頭,竭力保持清醒。「你、你們竟敢謀害孤!」他高聲怒喝,雙目用力圓睜,露出凶光。

淮靖王狠狠盯著楚雲舒,右手忽然將座椅的扶手用力一拍。楚雲舒眉心一擰,快步到司瑤身邊,迅速觀察周遭變化。只覺腳下發出幾聲輕微的聲響,就看見環形池中,花葉交疊的空隙飛射出無數箭矢,箭簇鋒利,形成一張環形箭網向兩人襲去。

萬箭齊發之際,楚雲舒攬著司瑤飛身而起,箭矢迅疾,卻追不上他星馳般的影子。他一邊凌空疾行,一邊揮轉手中玉笛,幾個呼吸間,便安然落在舞台和王座之間的通道。

再看淮靖王,神情近乎癲狂,他看到司瑤和楚雲舒毫髮無傷,更是怒火中燒,繼續大喝:「來人,宣太醫,拿刺客!」

大門、窗牖皆轟然洞開,湧進數十銀甲侍衛,手執青鋒長劍直指二人。方躲過暗箭,又臨強敵,楚雲舒久歷險境,並不驚懼,只是擔憂司瑤安危。

司瑤心中一片惶惑,楚雲舒明白她的意思,同樣帶著困惑快速向她搖搖頭。他們並未出手,會是誰藉機謀害?或許,她還是太天真了,既已入局,豈能輕易脫身?

她心緒紛亂,楚雲舒卻手臂一振,玉笛隨即裂為兩段,一段緊握手中,一段跌落於地,應聲化為碎片。半截玉管雖落,卻露出中心一支短劍。精芒乍現,直逼淮靖王之喉。白影倏然而至,淮靖王跌坐回座位上。頸間一點刺痛,他雙眼被一道清光刺痛,楚雲舒的玉笛劍已抵住要害,封住所有退路。

「讓你的人退下,否則,我會讓你見識到布衣之怒。」他的聲音冰冷徹骨。白衣翩然,卻如暗夜中的閃電,迅極、狠極。既然沒有了後路,他只有執劍前行,為守護之人而戰。

眾侍衛不敢輕舉妄動,淮靖王當即恢復理智,反而以逸待勞靠在椅背上。他低頭看了看打翻在地的香爐,飛速打量一眼司瑤的舞衣,發出不屑的冷笑:「用舞衣上的荷香,遮住曼陀羅迷香的氣味,果然是好算計。」

「這衣衫出自王府,是你多行不義,身邊出了叛徒,這是天要亡你。」司瑤不露喜怒,冷冷說道。

淮靖王指著兩人,神情陰狠:「你們妄想裏應外合,算計孤,孤讓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楚雲舒的劍尖逼近幾分:「讓司瑤平安離開,我可以留下,幫你引出這個同夥。」

「不」,司瑤焦急地反駁,「我絕不獨自離開!」她還想繼續說些甚麼,眼前又是三道金光襲來,其迅捷其狠辣遠過池中萬箭,待得近時才看清,原是三枚鏢形暗器。

一枚當先,蕩平阻礙;緊跟的兩枚,一上一下直取要害。其目標,正是座上主人。楚雲舒劍指淮靖王,擋在前面首當其衝,這第一枚暗器,是衝著他去的。

「小舒!」司瑤一聲疾呼,不及細想奔到他身前,使出所有氣力一推——

玉笛劍在柔軟的脖頸間劃出一條細細的血痕,楚雲舒突然受力閃神退了幾步,一回頭立即發現偷襲的暗器。

楚雲舒從未如此驚慌,不顧一切折回要把司瑤護在身邊。進退之間,不過幾步之遙,卻是生與死的分界。

司瑤推開楚雲舒之後,本能地想要緊跟著躲避暗器,還是遲了一步。她清晰地聽到,那暗器挾帶的凜凜風聲。她一回頭,看清了那小巧卻致命的武器。她頭腦一片空白,卻有種瀕臨末路的從容。至少,楚雲舒安然無恙,她此行,無憾了。

第一枚暗器沒入她的心口,鮮血自傷口汩汩而流,雪白的衣衫,血染如花。楚雲舒將司瑤拉到一旁,到底晚了一步。

幾乎同時,另外兩柄飛鏢,直中淮靖王的喉嚨與心口,立時血流如注。淮靖王隨即發出淒厲的慘叫,奮力掙扎卻使不出力氣,欲作困獸般咆哮,卻很快只能發出微弱模糊的聲響。

殿頂巨梁落下一條陰影,孫逐鶴撣去灰袍上的塵土,帶著殘忍的笑意走到殿中。他斜睨著淮靖王:「一擊必中,才是真正的布衣之怒。」

淮靖王的雙眼逐漸喪失生命的光彩,殘留著驚恐與震怒,猶喃喃自語:「孤不能……不能……」再無任何動靜。

隻手遮天的藩王,死於他信任的保鏢手中。司瑤和楚雲舒,也意外地大仇得報。

霓裳坊的蓮池,實為茫茫湖水的一角,大半通往城外的廣闊天地,故而城外賞荷之盛,更甚於城中。圖為明 仇英繪《蓮溪漁隱圖》局部。(公有領域)
霓裳坊的蓮池,實為茫茫湖水的一角,大半通往城外的廣闊天地,故而城外賞荷之盛,更甚於城中。圖為明 仇英繪《蓮溪漁隱圖》局部。(公有領域)

心底不是不痛快,只是心口不斷蔓延的痛感,讓司瑤意識到,生命將逝。不過善惡報應,總是分明,所謂恩怨情仇似乎並不那麼重要了。她現在只想,再看看最在意的那個人。

「司瑤,司瑤!」楚雲舒扶著她,一聲聲焦急呼喚。司瑤面無血色,以極快的速度虛弱下去,環珮搖落,金簪委地。楚雲舒半跪於地,小心地將她擁在懷中。他面對過千軍萬馬,也多次和死亡擦肩而過,可從沒像此刻痛悔、絕望!

他握緊手中短劍,心頭掠過一絲殺機,可又害怕錯過和她共處的最後時刻。司瑤似知曉他心意,輕輕拉住他的衣袖。

淮靖王暴斃於壽辰當夜,殿內侍衛也亂了陣腳,有人驚慌失措地喊著:「是他們,他們聯手殺了王爺!」更有人想要群起而攻。

卻見一個身著錦繡官服的青年,手捧明黃卷軸,自正門大步流星踏入。他身後亦緊隨兩列護衛,甫進殿便與王府侍衛列陣對峙。青年巋然而立,放眼四望,高舉卷軸,厲聲喝問:「天子秘詔在此,誰敢造次?」

所有人立即收了兵器,俯身下拜。

「淮靖王通敵叛國,讒害忠良,不尊天子,意在謀朝篡位。我薛文遠,奉天子密令除藩,爾等歸順,皆是我朝功臣。否則,以亂黨處之!」其聲朗朗,浩氣縱橫,平定了王府亂局。

薛文遠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這一次,他沒有躲在幕後。設迷香,收內應,藉樂舞之機擺一場鴻門宴。他要親自出手,不給對手任何反擊之力。他終於做到了。

縱使躊躇滿志,到底遺恨無窮。薛文遠環顧左右,驀地眉心一痛。他幾乎失態地衝上幾步,又迫使自己停下腳步。「瑤妹妹……」他轉身怒視孫逐鶴:「是你?」

孫逐鶴自許立了頭攻,不及細想便自得地說:「大人,楚雲舒是碧血堂餘孽,屬下本想一併除掉,沒想到那女子……」

「住口!」薛文遠怒不可遏,「你才投靠我,就自作主張,往後我如何用你?」

孫逐鶴臉色大變,眼睜睜看著薛文遠後撤一步,揮手示意,殿內所有侍衛將他團團包圍。

薛文遠面向司瑤,長揖道:「淮靖王已伏法,司將軍沉冤昭雪,指日可待!」他又起身,歉意地看著楚雲舒,「今日碧血堂助天子除藩,亦有大功,念爾等過往殺戮,也算是懲惡鋤奸,如此功過相抵,願你們好自為之。」

 

喧鬧一時的大殿,恢復了寂靜。

司瑤感覺自己恢復一些精神,望著楚雲舒,斷斷續續地說著:「那日,我是打算告訴你……我……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誰。從我們重逢那一日,我就知道。」

他點點頭,輕聲說:「你冰雪聰明,甚麼都瞞不過你。」

「你可知是為甚麼?是你的笛聲。」她搖搖頭,氣息又弱了幾許,垂眸看著半段玉笛,努力打起精神,聲音卻更為低沉:「那日我請你奏《紅蓮曲》,你卻不知那曲譜的最後幾段是我改過的,因為在我心裏,除了小舒,誰都不配吹奏真正的《紅蓮曲》。」

他的心,像是被無形之手緊緊攥住,痛至麻木,痛到窒息,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你因為太過熟悉,根本就沒有細看譜子。當我聽到當年的紅蓮曲,你說,你還能是誰?」

「我……我不該騙你。」楚雲舒聲音哽咽,別過頭去,下頜死死抵住一側肩頭。在司瑤視野之外,他終於忍不住,緊鎖雙眉,緊閉雙目,平日灑脫的面容痛苦地扭曲著,無聲暗泣。

司瑤卻笑著打趣他:「你說你這些年來,辛苦地偽裝、演戲,是不是、特別可笑?」

他不敢回頭,只是不住地點頭。又過了片刻,他沒聽到司瑤的聲音,這才倉惶失措地睜開雙眸,查看她的狀況。

她安靜地躺在他的臂彎裏,雙目微闔,看不出一絲生氣。

「司瑤,司瑤!」他小聲呼喚,怕驚擾了她,又怕她再不醒來。

雙唇微微翕動,司瑤似乎在說甚麼,楚雲舒趕緊附耳聆聽,她在說著:「小舒將軍,小舒將軍。」她再次睜開雙眼,眼中竟然恢復幾分光彩。

她從未這樣喚自己,但那些呼喚聽上去又如此自然、親近,彷彿是千百次呼喚中的任一次。她這樣的稱呼,應是在自己出征之前,那段共度的少年歲月吧。

 

原本意識已經模糊,司瑤感覺自己身體越來越輕,離塵世越來越遠。朦朧中聽到幾聲呼喚,她驟然清醒。睜開雙眼,她有些恍惚,一時辨不清是真是幻,今夕何夕?

黃昏的晚霞濃烈如酒,滿池的紅蓮明豔勝火,司瑤一低頭,手上多了一道朱底繡金的平安符;而當她抬起頭,那個劍袖勁裝的少年,已經等她多時了。

她憶起來,自己是來送行的。

「司瑤小姐,我一定會打勝仗回來。」少年帶著自信而陽光的笑容。

「是,小舒將軍!我相信你!」她也笑了,小舒將軍,不知道他聽到是何反應?

少年有些羞赧,將軍之名,豈是隨意叫的。但是他沒有拒絕,他相信憑自己的武藝,一定可以在戰場上大展身手,成為和司將軍一樣的大英雄。

司瑤想道,大軍出征,一別就是數月至數年之久,不知何時才能重逢,即使他立功凱旋,他們還有機會相見嗎?

她心底思量許久、不敢開口的話,今日到底要不要說?眼看那夕陽欲墜,霞光漸消,她也不知為何突然鼓起勇氣,大膽地抬起頭:「小舒將軍,司瑤有一事問你。」

「司瑤小姐請說。」少年的神情,溫柔像那滋養蓮花的清池水。

「我已長髮及腰,將軍可願娶我?」

少年的笑容凝固了。她說完就深深地低下頭,緊張地深呼吸,一轉身就落荒而逃。她方纔,已經用盡了所有勇氣,說出想說又不敢說的話,現在哪敢留在原地聽他的回應?算了,還是快點離開吧!

終於,天色黯淡無光,半池紅蓮凋零。

 

這一次,司瑤真的遠遠地離開了。

再不回來。

楚雲舒帶著最苦澀的笑,看著司瑤眼中的神采再次消逝,看著司瑤拉著他衣袖的手,無力垂落。兩行清淚沿著臉頰滑落,落在她的緋紅衣衫上。

雖然她聽不到了,他還是鄭重地告訴她:「小舒願以餘生為聘,求娶司瑤。」

尾聲

廬州城的蓮花又開了。街市上,人煙阜盛,城郊外,遊人如織,處處皆是蓮香。霓裳坊的蓮池,實為茫茫湖水的一角,大半通往城外的廣闊天地,故而城外賞荷之盛,更甚於城中。

湖畔青山上的密林中,亦有一塊眺望蓮湖的佳處,如今立起一座新墳,芳草萋萋,幽麗可憐。今日的墳前,多了一個奇怪的掃墓人。他不具酒食,不設香案,只帶了一疊厚厚的信箋。

那人一襲白衣,眉目清秀,卻已兩鬢微霜。他一張一張地拿起信紙,專注地凝視著。紙上墨色如新,字跡疏落。他十分仔細地,一張張丟在面前的火焰之中。

風乍起,吹捲起火中灰燼,還有一些未燃盡的紙張。那些素紙黑字,在半空中旋轉,又漫漫飄向天際。山中偶有行人過客,好奇地撿起來。原來,那些紙上寫的,皆是一首《紅蓮賦》:

「婉轉凌波女。照新妝、寶蓮池畔,芳華樓處。渺渺橫吹煙雲起,湛湛驚鴻一舞。風袖舉、香塵微步。踏雪流霜飛袂影,更折腰、落英繽紛雨。聲遍徹,斜陽暮。

斷魂最是仙姿去。半榮枯、緋衣夢杳,黛眉頻蹙。緣聚緣收空如許,花謝花開無主。縱清淚、可堪終曲?惆悵《紅蓮》為誰賦,憶平生、總被相思誤。多少恨,忍回顧。」

多少恨,忍回顧。司瑤,你聽到了嗎?(全文完)#

點閱【紅蓮舞】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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