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陳韻文氣呼呼來電，劈頭就說：「呢次你一定要幫我澄清呀！」原來她昨天在我Patreon的蚊型副刊出文，提到小時候「不愛聽安徒生不愛聽格林姆，最愛聽陳弓講『水滸』，還有葉慈航的『三國』」，也常常「跟老婆媽聽杜煥的南音」。有位少不更事的讀者，可能沒想過年齡是女人的國家機密，居然口快快留言：「嘩！聽葉慈航講三國、陳弓太平天國、李我的孽海癡魂、方榮七俠五義的人，尊歲近九十了。真是上帝的榮光！珍重！」

言者無心，卻激到陳女士生蝦咁跳。他有所不知，網上公開資料（如維基百科）已長年累月誇大陳韻文年齡，指她生於1936年，令很多人誤以為她今年八十七歲，早就令她氣上心頭，現在平白無端多加三歲，就更加有冤無路訴。「好似街市買菜咁，呢個添一斤，嗰個又加幾兩，容乜易瓜老襯？」陳韻文憤憤不平地說。

我苦口婆心勸她冷靜：「幫你澄清唔係問題，但特登寫篇文講你芳齡，大家咪更加神探伽利略上身，個個估你幾歲？」陳韻文眉頭一皺，計上心頭：「好，你幫我講第二樣嘢先。你今日咪寫錢穆嘅，不如我講返以前讀新亞書院嘅故事畀你聽，咁個主題就唔係我幾多歲啦！」 陳韻文是新亞校友，相信很多人都不知道，而她之所以會入新亞讀書，過程也頗有戲劇性。

陳韻文本來就讀於聖士提反女子中學，文科成績標青，數理則常常「滿江紅」。陳韻文憶述，母親看見她的化學試卷時，面色大變，陳韻文還夠膽開玩笑：「化學科，化化學學咪算囉！」中四開始文理分科，但陳韻文中三時數理成績太差，要留班。她不服氣，闖入教員室，跟一個叫Joyce Bennett的老師理論——這位老師中文名叫班佐時，後來成了聖傑靈女子中學創校校長、香港立法局議員。

我好奇：「你唔合格，留班天經地義，有乜好拗？」洋名也叫Joyce的陳韻文解釋，當時理科滿分是100分，但文科滿分名義上雖是100分，但老師頂多只給80分。她舉例，自己考翻譯（當年有翻譯卷），就拿了80分，即「滿分」。在這種制度下，各科加起來計平均分，像陳韻文這類「文強理弱」的學生，注定是吃虧的。於是她就跟Joyce Bennett理論，討價還價，要求讓她升讀中四文科。

兩個Joyce吵了一場，校方當然沒讓步，陳韻文就索性退學。她直接考台大入學試，居然考上，但校方指他學齡不足（當時她還未滿十六歲），建議她先在新亞書院唸幾年書，然後才入讀台大。這樣陰差陽錯，陳韻文年紀輕輕就成了新亞的插班生，唸外文系，更學懂了編劇技巧。

當時的新亞書院在土瓜灣農圃道，得美國雅禮協會（Yale-China Association）資助，耶魯畢業生也會來新亞教英文。陳韻文已記不清那位耶魯來的老師叫什麼名字，只記得他很靚仔，老婆是法國越南混血兒，也很靚女。上課教的是喬叟的 Canterbury Tales、蕭伯納的劇作和海明威的短篇故事等，教法跟中學大異其趣。

「老師會叫你回家先看原著，上課時要你自己分析某句話為什麼這樣寫、有什麼深意。」讓陳韻文慢慢明白寫作是怎麼一回事。「Canterbury Tales描繪社會不同階層的人物，有神父、商人、醫生、主婦，講故事和寫人物的手法，我後來做編劇時覺得非常有用。還有海明威，他的對白寥寥數筆，看似平平無奇，但包含了很多意思，令人回味。我寫劇本，海明威的筆法對我影響很大。」事後回想，陳韻文才知道在新亞讀的，居然是「編劇班」。

那時候陳韻文八足咁多爪（其實現在也差不多），喜歡在新亞四處旁聽，時學畫畫，時讀歷史，這樣玩了一兩年，家人就送了她到美國唸書。多年後，陳韻文有點後悔：「老師都很喜歡我，如果我在新亞認認真真讀下去，應該可轉入耶魯。」但會乖乖坐着唸書的陳韻文，應該就不是編劇家陳韻文了。

人生很多事情，都是無法也無須理性計劃的。就像當年逃避共產黨南來的錢穆、唐君毅，哪想到自己創辦的學校，居然會莫名其妙培育了一位名編劇出來呢？在時代的洪流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或使命。

順帶一提，雖然陳韻文始終沒告訴我她的芳齡，但從她的故事推敲，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跟大家說：她絕對沒有九十歲，生年也肯定比1936要晚得多。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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