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篇《世界正站在布列頓森林體系3.0的入口》剛發表,美國財長與美國任命的世界銀行行長就發表講話,表明要將改革全球金融體制。4月13日,美國財政部長耶倫在美國智庫大西洋理事會組織的一次會議上呼籲對世界主要經濟機構進行改革,稱烏克蘭戰爭表明需要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組織進行改革,其中要點之一是改革IMF機制,這是針對該機構2016年吸納俄羅斯、中國、巴西、印度等作為該行投資國的改革而發;要點之二是要將俄羅斯從G20當中開除。世界銀行行長戴維馬爾帕斯(David Malpass)則針對中國,稱減少依賴中國可能對所有人都有好處。這兩個機構是全球化兩大金融支柱,世行是美國人當家;美國也是IMF的最大股東,擁有一票否決權,但掌門人歸歐盟任命。現在IMF與世行同時發聲,說明美國已經做好準備:全球化在2022終結亦在所不惜,國際社會將成為多極世界。
政治分裂讓經濟全球化受阻
因白宮一再保證不直接參與俄烏戰爭,美國觀察人士因此不擔心觸發三戰,目前的關心重點已經轉到戰後的全球政治格局將發生甚麼變化上來了。
1990年代蘇聯崩潰後,全球化成為世界潮流。全球化的推行順序大致是:
第一步是經濟全球化,這一點,世界各國都搭上西方物質文明的便車,無論哪個國家,從首都到窮鄉僻壤,都是受益者,推行無阻。
第二步是社會全球化,比如接受西方主張的言論自由、遷徙自由、個人自由(在中國主要體現為性自由),山溝孩子與城市中上層家庭出身的青年終於有機會坐在一起喝咖啡,因此也很受歡迎。雖然經濟全球化引發各國內部貧富差距增大,但同時也創造了無數富人與數量龐大的中產階級,但在美國,製造業從業者與農場主在2014年左右(奧巴馬第二任期開始之後),意識到自身成了全球化受損者,開始反對,在他們尋找政治代理人之時,特朗普正好出現。
及至政治全球化時,美國的「顏色革命」不僅在中國、俄羅斯受到政府當局堅決反對。2011年在中東北非四國發生的「阿拉伯之春」,以及1990年代南非曼德拉的「彩虹革命」之後的社會發展與經濟都發生嚴重倒退,因此,政治全球化引起的反應非常複雜,分裂的種子已經埋下。2020年美國大選舞弊不僅極大地削減了美國的軟實力,左派推行的CRT、BLM、LGBTQ、大麻合法化等進步主義主張也引起非歐美文化圈的疑慮及排斥。拜登向全球發出抵制北京冬奧的號召,響應者寥寥無幾,已經算是對美國如今軟實力的檢測。可以說,政治裂痕早存,今年的俄烏戰爭只是誘發因素,決非根本原因。
經濟全球化的終結,我在《世界正站在布列頓森林體系3.0的入口》中談過,本文不再重複。美國能源理事會高級顧問蓋爾拉夫特(Gal Luft)最近說的一番話非常生動:「毫無疑問,過去一個月的事件標誌著全球金融史上的轉折時刻,將成為經濟學史上最糟糕的自毀傷口被記錄。美元作為儲備貨幣是美國在世界上的重要權力,這讓美國能維持巨額赤字,維持30萬億美元的債務。一旦對美元的需求減少,美國將無法像近一個世紀以來那樣輕鬆地出售以美元計價的債務工具。像中國這樣的國家將重新考慮以之前的力度購買美債是否明智。」他進一步指出,隨著對美債的需求不斷下降,美國將不得不提高美債利率,這意味著償債成本將飆升,而留給國防、醫療、教育、基礎設施等的資金會更少。這種狀態必將影響美國提供對外援助、支持國際組織、保護其盟友以及在海外投資基礎設施的能力。因此,越來越多的國家將對美國感到失望,並將尋求其它安全和經濟夥伴。」
全球分裂成三個世界:兩大陣營+不結盟國家
我曾寫過一篇《2021的世界年度詞:極變》,從UN氣候峰會歐美強行推出綠能計劃受到中俄澳印等國抵制這一事實,推論世界將由美國主導的單極變成多極世界。俄烏戰爭後,美歐對俄羅斯開展的全面制裁,最後讓歐盟因為對俄能源尤其是天然氣的需求而陷入分裂,足以證明以往那種「將全球統一在單一經濟體系下並最終統一在單一政治體系下的宏大自由主義願景」只是一種幻想。
俄烏戰爭是否預示著後冷戰時代全球化的結束?一向主張全球化的西方觀察者現在不得不面對全球分裂這一事實,但看法大同中有小異。
一是認為今後的國家聯盟將按意識形態劃分。
比如德國貝塔斯曼基金會( Bertelsmann Stiftung )經濟學家容布盧特( Cora Jungbluth)認為,目前世界已然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經濟集團:一個是民主市場經濟體(歐盟、美國及整個北美、日本、南韓、澳洲和大洋洲),另一個集團由專制國家(中國、俄羅斯及其最重要貿易夥伴)組成,他強調:「在這裏,我們看到的是地緣政治的回歸。而這一發展也導致了去全球化——試圖減少對理念不同國家的經濟依賴。」——這個看法其實忽視了西方世界當初推動全球化的最重要目的:西方民主國家經濟體除了美、加、澳洲等少數幾國之外,無論本國產品需要的市場,還是本國需要的資源,幾乎都對外嚴重依賴,從殖民時代開始,它們就需要從意識形態不同的國家得到資源或者開拓市場。正是這種內在的經濟擴張需求,才導致西方國家的全球化衝動。只是在與世界各國的交往過程中,西方國家覺得所有國家如果變成同一意識形態,打交道會方便很多,因之才產生價值觀與政治制度的全球化需求,最後發展成美歐對它國輸出顏色革命的行動。
因此,按意識形態劃分經濟合作關係,最後可能會讓美歐自縛手腳,此時此刻的德國正在為能源未來從何處取得發愁。
第二種是按照「對公平的需求」重新組合。
對全球化一直頗有微辭的蓋爾拉夫特最近發表看法,他批評美國自擲金融核彈制裁俄羅斯反而成了自爆,失去了美元霸權地位,世界貨幣體系將多元化,世界隨之也會被劃分為三組國家。第一組是「西方+精英俱樂部成員」,如日本、新加坡和南韓。第二組是以中國和俄國為首的所謂「修正主義國家」(revisionists),這些國家希望推動建立一個更加公平的國際體系,使其它國家不再生活在西方的支配之下。第三組是大多數國家的狀態:不結盟。不結盟國家從全球化體系中獲益最多,它們希望在全球化體系中不受大國壓力,可以自由和各國進行貿易,自由使用貨幣或者技術——這或多或少是全球權力分布的新架構,大致接近未來全球政治格局,只是除了日本之外,新加坡與南韓與中國的經濟來往甚多,大多數時候,這兩國會游離於兩個陣營之間,只在雙方對抗激烈之時視情況被迫表態。其餘五分之三左右的國家處於不結盟狀態,趨利而行。
隨著戰爭結局日漸迫近,這類反思全球化的文章將會陸續問世。有為全球化唱輓歌的,有承認地緣政治將結束全球化的幻覺,還有希望建立「新世界秩序」(希望拜登與英、法、德聯手挽救全球化,建立New World Order的,更有發現在婚姻、家庭、性別和性取向等問題上,「低收入國家和高收入國家的主流價值觀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
但是,由於不結盟國家大量存在,估計2018年逝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和積極的社會主義實踐者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的第三世界理論將大有市場:所有後發國家、邊緣國家真正的發展,不是功利主義、追求國富、親資本式的「趕超」,而是要「別有作為」,即在與中心國家脫鉤的基礎上,實現區域內的平等交往與交換——社會主義意義上的經濟民主。
也就是說,從意識形態上來說,未來的世界比較奇幻:美歐左派奉行的是文化馬克思主義的新左派理論的各種變種、中國號稱是原教旨馬克思主義、不結盟國家拉美、非洲的反殖民理論與馬克思主義頗有淵源——福山的《歷史的終結》預言終於一命嗚呼。從地緣政治的範疇來說,則是三種文明(變種)的衝突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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