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有網友在我文章後留言,很體貼地說:好人一生平安。我固然受之有愧,也可感知其中的溫暖。但有時我又會想:好人不都是一生平安的,甚至,好人一生都更不平安。

好人總是選擇更難的路來走,他們對人世負有更重的責任,比別人更被邪惡力量敵視,文革中的張志新、文革後的劉曉波、正在坐牢的黎智英、何俊仁!鄒幸彤、黃之鋒等都是如此。當聽到區家麟被捕的消息後,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句話。

國安法下來後,我就擔心一些同道中人的安危,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我跟朋友說,這個時代不需要烈士,不用以犧牲自己來喚醒民心。香港資訊自由,只要有基本良知,任何人都能自主選擇,無須他人啟蒙,至於那些天生軟骨頭的,誰能幫得了他們?

基於這種心態,我主張任何有危險又有機會離開的人,都應該選擇離開。他們離開不只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也是為了不讓獨裁者得逞,不讓黃絲為之心痛、藍絲為之滿足,也是為了保存更多抗拒暴政的有生力量。

後來,當民主派人士先後被補後,我心裏更急了,時常會問,某某人怎麼還不走,能走趕緊走吧,其中,就包括《時代革命》導演周冠威,以及區家麟。

後來,李怡先生走了,陶傑走了,吳志森走了,游清源也走了,每走一個,我心裏就鬆一點。我很難想像,要是有一天消息傳來,說這些認識的朋友也都被捕了,我該如何安頓自己的內心之痛,但直至今日,周冠威還沒有走,區家麟也沒有走。

每個人走或留,都有自己的理由,也都有自己的難處,我除了理解別無他法,我只希望他們能安然渡過劫波,少一點痛苦,多一點寬懷。

區家麟看上去很年輕,原來也年過半百了,我只見過他一次。有一次天地圖書舉辦新書推廣活動,他來到現場,可能只是買書路過,我請他入座,被他微笑婉拒了,大概時間所限,在會場後面站了一會就離開了。

他看上去幾乎有點纖弱,個子也不高,文質彬彬,禮貌周周,我那時不知道,原來他內在的力量如此不同尋常,難怪中共與他們的爪牙們那麼怕他,一定要把他當作一個「典型」來處置。他正是「典型的」充滿正義感的傳媒工作者,他用自己的筆為武器,固守香港新聞自由的最後一個橋頭堡。

我喜歡讀區家麟的文章,他總是小處著筆,大處著眼,文章都不長,但立意不凡,角度奇倔,他總是說出來的少,藏著的多,這是因為他對他的讀者有充份的信心。我寫文章,總是怕道理沒有說透,要前後左右去叩問,擔心經不起推敲,區家麟的文章恰與我相反,他總是點到即止,多一些象徵與隱喻,相信讀者能曲徑通幽,去到他立論的核心,這是另一種駕馭文字的本事,時常讓我驚訝。

區家麟不管寫甚麼,文字如何飛揚,字裏行間總是沉潛一種傳媒人的道德感,這是他們職業的本色。我接觸過不同的傳媒人,他們身上普遍都有這種共通的性情,他們說話論事,都習慣從公眾的視角、公眾的利益出發,這是與我們創作者很不同的一種職業訓練。他們的工作本來就是為公眾服務、維護公眾利益,所以他們對危害公眾的社會現象更不容忍,執著真相,求索真理,窮究社會現象的是非曲直,這是我經常自愧不如的。

當然,也有很無恥的傳媒人,為蠅頭小利出賣公眾利益而不覺其卑污的行業敗類和文化爬蟲,不幸我也認識一個半個,我都費事提他們的名字,實在太看不起他們。

區家麟被捕了,面對暴政我們暫時沒甚麼辦法。他是因為對暴政造成的傷害而被捕的,中共害怕他,要封他的筆,困他的思想,折磨他來洩恨,一個人可以令武裝到牙齒的獨裁者害怕,這個人的價值就在那裏了。

坐牢當然會有身心的痛苦,但痛苦也是一種內在的力量,所有反抗的力量不來自快樂,只會來自內心的痛苦。不管是身受其害的區家麟,還是我們每一個痛惜他的香港人,痛苦都會化成與暴政勢不兩立的決心。港共逮捕區家麟,不可能以此製造甚麼寒蟬效應,香港人不是蟬,香港人是「人」,我們的命很長,會長過林鄭李家超,長過習近平。

李家超被問到區家麟被捕的事,說他已經離開政府了,好像這件事與他無關,這就是奴才們滑頭卑劣的嘴臉。李家超臨別秋波,送一份大禮給中共,就是把區家麟逮捕了,以表示他未來繼續圍剿香港民主派的「初衷」。所謂「以結果為目標」,「結果」是抓捕區家麟,「目標」是向中共輸誠。

吳志森說區家麟是「殉道者」,我因此又想起佛教的一句話,叫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藉此機會,向區家麟表示衷心的問候,請他保重身體,放寬心,既來之則安之,以不變應萬變,香港人的苦難終會到頭,在煲底相見的承諾必不會落空。◇(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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