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巳《鵲踏枝》
誰道閒情拋擲久。
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
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春色滿園,芳草翠柳,美麗的景色為何讓人心生愁緒?是感慨光陰的飛逝,還是嘆息理想的落空,是思念魂牽夢縈的伊人,或是為無法擺脫的莫名心情而傷懷?
南唐的宰相詞人馮延巳,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憂鬱氣質,心中總是鬱結著一分愁情。他掙扎著想要拋卻,以為自己放下了,然而每年面對明媚的春景時,才發現新愁舊怨,早已糾纏盤結在一起,永遠也化不開了。
他獨自站在橋頭,任涼風吹拂著衣袖。直到新月初上,馮延巳仍然捨不得離去。他究竟為何而惆悵,為誰而佇立?這個或許他自己都無法回答的問題,激發了創作的才思。這股朦朧而濃郁的情緒,在他筆下變成一首韻味悠長的小詞《鵲踏枝》:
「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在當時以「花間派」為主流的詞壇,馮延巳的詞仍然不出傷春悲秋、相思別離的題材,但是他作為一代朝臣,眼中格局和心中境界,自然超越一般詞人,所以他的閒情和愁緒,不僅僅為個人命運而生,更為家國天下而生,因而有著更為厚重的份量。
《鵲踏枝》這首詞,描寫的是一種長存的輕愁淺怨的心理狀態。那種愁緒淡淡的、隱隱的,有時候讓人誤以為已經拋卻。然而它一旦被發覺,才會讓人恍然大悟,那種情懷非但沒有消減,反而像春風吹又生的草木一樣,在心中越來越強烈,成了一個解不開的心結。
「誰道閒情拋擲久」,起句極妙。「閒情」究竟是甚麼,詞人沒有點明具體所指,只是一種一旦清閒下來,便會湧上心頭的一種感情。正如曹丕所迷惘的「憂來無方,人莫之知」,李商隱所埋怨的「錦瑟無端五十絃」。這種不確定性,往往帶來豐富的聯想,也讓詞中的閒情超越了作者個體生命的狹小範疇,能夠推而廣之到世間萬物。
閒情或是憂愁,是每個生命都會面對的。任何時代、任何人,讀到這首詞,都會立刻找到內心的契合點。因而詞作也能不斷帶給後人聯想與感動,這大概就是作品恆久的生命力所在。
馮延巳這句話的特別之處還在於,他用了七個字就表達出了一波三折、迴環往復的複雜內涵。他發現了內心無法排遣的「閒情」,想要拋擲,並為之付出持久的努力;當他以為自己已經解開了心結,「誰道」二字又把詞人拉回原點:難道他真的拋卻閒情很久了嗎?其實閒情從未離開。
詞人又說:「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惆悵也就是那份閒情,它繼續呼應首句。一年年春天到來,萬物生發,詞人的內心也一次次被喚醒,總是無奈地發現閒情依舊存在。開篇兩句,詞人用一種盤結迂迴的筆法,傳神地描繪出那份不可名狀的閒情。
在這種似有似無的閒情困擾下,詞人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呢?「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為了這份難以化解的閒情,詞人每天面對著春花放縱飲酒,以至於鏡中的容顏消瘦、憔悴。「鏡裏」所見,令他驚愕而自省;而冠以「不辭」,意在表明作者無怨無悔的心跡。明知道這種近於病態的生活,會損傷自己的身體,他仍然日復一日地進行下去。
有的詞評家,從這兩句讀出了《離騷》那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意味。或許人們認為,馮延巳的愁情,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對國家命運的擔憂吧。
詞的後片所寫,與前片相呼應,繼續以問句形式,抒寫心中的閒情。「河畔青蕪堤上柳」,這句是詞中唯一描寫景物的句子,運用詩詞中常見的比興手法。在春天裏,最能觸動詞人愁緒的,是綿綿不絕的青草和翠柳。它們溫柔而且無窮延展,像極了那種纖細、幽微而脆弱的情感。
「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這兩句,是詞人進一步發問,為甚麼我的愁緒不但沒有消減,反而年年又添新的愁情?「為問」,表達了作者強烈的情感。長久以來,他努力過、掙扎過、反省過,還是解脫不了年年生長的新愁,只能在一句句發問中探尋那閒愁的根源。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結尾是全詞精華所在。首先它創設了一個清曠幽邃的意境,昇華了這首小詞的境界。一座橋無所依傍地孤懸在河水上,一個惆悵難解的人,孤零零地獨立橋上,任憑涼風吹貫衣袖。直到新月初上,人們都歸家了,他還是保持著遺世獨立的姿態。這是詞人在花前病酒之外,又一種固執不悔的情態。
《人間詞話》中評價馮延巳的作品:「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這是說他的作品雖然延續五代時期花間派的主題,但是內容和思想更為博大。雖然直到結尾,詞人也沒有告訴我們,他究竟為何而愁,但是他那種隱藏文字背後的擔當與悲劇感,更有打動讀者的力量。
詞人背後的故事
唐宋之交,有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五代十國分裂時期。亂世之中,有一個享國三十八年的南唐,僅僅經歷三代君王,卻是個君臣皆能文、舉國皆風雅的國度。中主李璟、後主李煜和宰相馮延巳,都是宋代以前成就極高的詞家。
李煜的文采自不必說,李璟的「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也能夠給人眾芳搖落、美人遲暮之哀感;而這位宰相詞人,同樣文采斐然,更是影響北宋一代詞風的關鍵人物。
馮延巳,字正中,有《陽春集》傳世。他是南唐吏部尚書之子,因為多才藝、能辯說得到烈祖的器重,被任命為秘書郎,並且和當時還是太子的李璟交遊。李璟即位後,馮延巳則青雲直上,一路升遷至宰相。不過由於幾次軍事上的成敗,馮延巳三度出任宰相,又三度罷相,他的仕途也可說是大起大落,歷盡坎坷了。
幸好李璟看重他的才華以及少年時的情份,對馮延巳始終不疑。君臣間也經常在文學方面互相調侃,足見兩人的文采和親厚關係。有個小故事很有名,李璟有一天戲問:「『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這是馮延巳《謁金門》中的名句,描寫的是女子憂悶孤寂的心情。馮延巳也機智地回答:「比不上陛下的『小樓吹徹玉笙寒』啊。」
馮延巳在政治上的才能有限,但是他在文學上的才能,就連他的政敵都十分佩服。同朝為官的孫晟就說過:「鴻筆藻麗,十生不及君;詼諧歌酒,百生不及君。」遺憾的是,像南唐君臣這樣的大才子,沒有生活在太平盛世。他們面對的是五代十國的混戰,以及最終將被宋朝滅國的命運。他們雖然地位尊崇,但是他們的人生注定充滿了悲劇。
這大概就是馮延巳在《鵲踏枝》中,表現出的那種拋不開、放不下,但又甘心為之形容憔悴的閒情與新愁。他身為人臣,卻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國家,因而內心總是籠罩在強大的陰影之下,但他還是希望在失敗的路途中有所努力,有所作為。這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就呈現出深沉的生命憂患意識,也就是那種沉鬱幽深、「堂廡特大」的境界。
綜合評價馮延巳的詞,可概括為因循出新。因循,是就花間派傳統而言;出新,則是他在作品中滲透的獨特的詞人氣質。而從詞史來看,馮延巳有「上翼二主,下啟晏歐」之評,對開啟北宋詞風有很大影響。
北宋初年,宋詞已經取得矚目的成就。歐陽修的「此恨不關風與月」,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都是流傳千古的絕妙佳句。兩位名家,都有一個共同的老師—馮延巳。有人評價晏殊得其俊,也就是文字清美俊逸;歐陽修得其深,即意蘊深厚無窮。
他們三人,既是文學修養豐厚的名家,也是深受君主器重的名臣,相似的人生經歷讓他們在心靈上有了更多相通之處,在創作風格與思想內涵也有了一脈相承的關係。
在一年年的愁緒中,馮延巳寫下了許多感人的名篇,也奠定了宋初詞作的基調。這個滿心惆悵的才子,這個生活在努力和掙扎中的宰相,走過了看似錦繡卻無限悲情的人生,最終用他的文字,在詞壇留下繾綣風流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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