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里,瀟瀟煙雨,人生兩種不同的風景,您更喜歡哪一種呢?有的人可能喜歡陽光普照、天高氣爽的明媚,也有的人可能喜歡珠簾捲雨、綠肥紅瘦的清新。不過對於北宋一位大文豪來說,這可不是一道難以取捨的選擇題。晴和雨,在他心中沒有分別,都是一道自然的風景。
這種豁達的領悟是怎麼來的呢?那是因為有一天,他和同伴外出郊遊,不料突然遇到風雨,朋友們都感到很狼狽,只有這位大文豪不在乎。他認為,在雨中吟嘯詩歌、緩步慢行,即使手扶竹杖、腳穿草鞋也輕快得勝過騎馬。時近黃昏,雨又忽然停了,他回顧剛才風雨交加的情景,感到既然風雨不足畏懼,那麼晴天也不必過於欣喜。於是他爽朗一笑,說:「不如歸去啊,為甚麼要在意是風雨還是晴天呢?」
北宋是一個文化繁榮、文人輩出的黃金時代。人們常說唐詩、宋詞、元曲,詞就是宋朝藝術成就最高的文學體裁。剛才我們提到的這位文人,他就是堪稱北宋第一才子的蘇軾「蘇東坡」,而他關於晴雨的獨到見解,正是出自他最知名的詞作之一《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詞是詩歌的一種,萌發於南朝,興起於隋唐,在宋代達到全盛。它的特點是「調有定格,句有定數,字有定聲」,也就是每首詞的字數、句數、每句的字數還有格律,都有固定的格式,要求比作詩複雜多了,難怪人們要稱作詞為「填詞」了。詞還有詞牌和詞題,詞牌是詞的格式的名稱,詞題才是這首詞的題目,有時會省去,或用小序來闡釋作詞的用意。有的朋友可能會想,填詞這麼麻煩,一定很難有佳作吧?那我們就來欣賞蘇軾的這首《定風波》吧!
《定風波》,就是一個詞牌名。在詞作之前還有一段小序作為背景介紹:「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意思是說,某年皇曆的三月初七,詞人和幾個朋友在沙湖趕路,拿著雨具的僕人先離開了,結果他們在路上意外遇到風雨。同行的人都感到很狼狽,只有詞人不覺得。不一會,天又放晴,詞人由此寫下這首詞。
我們先來看這首詞的上片。「莫聽穿林打葉聲」,穿林打葉,形容的是風雨穿透樹林、擊打在樹葉的樣子。穿和打,都是很有份量的字眼,描繪出風疾雨驟的氣勢。這雨要是打在自己身上,不是更加濕冷嗎?難怪詞人的同伴要感到狼狽了。但是詞人不以為然,用「莫聽」二字,否定惡劣的天氣,認為周遭的風雨不足掛懷。這是為甚麼呢?詞人自答:「何妨吟嘯且徐行。」風雨阻擋不了他吟詩嘯歌、緩步漫遊的身影,所以不需要在意那風雨。「何妨」二字,又道出了詞人在逆境中依然笑傲人生的心態。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詞人要依靠竹杖在風雨中穿行,草鞋早已被泥濘的土地沾污,原本是走得步步艱難,但是樂觀的詞人,認為比乘駿馬疾馳還要輕快。後面的「誰怕」更是擲地有聲,進一步表現出詞人無懼風雨的自持、自立、自信的形象。接下來「一簑煙雨任平生」,詞人從眼前的風雨聯想到人生旅途中的風雨了。風雨,象徵著生活中的逆境、磨難、考驗,它突如其來,想要打亂人的生命軌跡。但是詞人就像在風雨中吟詩如常,在人生的低谷中也能夠保持從容達觀的胸懷,繼續走自己的路。
詞的下片筆鋒一轉,以「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把詞人的思緒拉回現實。乍暖還寒的春天,一陣風,竟吹散詞人的醉意,帶來微微的寒意。但是這微冷很快就消失了,因為雨過天晴,「山頭斜照卻相迎」。風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不知何時山邊已經出現了西斜的太陽,增添了溫暖。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詞的結尾是整部作品的點睛與昇華之筆。既然生活中總會遭遇意外的風雨,風雨過後又是一個晴天,不就像是一種循環和輪迴嗎?再回想方才風雨交加的情景,又算得了甚麼呢?於是詞人像甚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淡然歸去。在他心中,風雨不會讓他恐懼,陽光也不會讓他過於興奮;對應到人生中,一切榮辱得失都不會動了他的心,這就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超然物外的境界了。
讀了《定風波》,您可能會好奇,為甚麼詞人蘇軾因為生活中的一場風雨,寫下對人生這麼深刻的領悟呢?這就與他的人生經歷有關了。蘇軾是北宋文學家、藝術家,他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合稱「三蘇」,三人同列「唐宋散文八大家」;他的詞作擅長「以詩入詞」,以豪放、曠達的風格自成一家;書法被譽為「蘇黃米蔡」北宋四大家之首;在繪畫方面又開創了湖州畫派。
蘇軾是詩文書畫樣樣精通的大家,同時他也是一位政治家,在少年時代就顯露出非凡的天賦。北宋嘉佑二年,蘇軾年僅二十歲,就和弟弟蘇轍一起進京趕考。當時的主考官正是文名遠播的歐陽修,他看了蘇軾清新灑脫的文章後,非常讚賞,打算擢拔為第一。但是他轉念一想,這可能是自己的學生曾鞏寫的呀,為了避嫌只評為第二名。結果考試成績出來,第一名竟然還是歐陽修的學生曾鞏,蘇軾就這樣陰差陽錯成了第二。儘管如此,蘇軾才華難掩,當時的皇帝宋仁宗見了蘇軾兄弟,如獲至寶,稱讚道:「朕又為子孫找到兩位太平盛世的宰相啊!」
考官青睞,天子愛重,剛剛成年的蘇軾在京城已經名聲大振,風光無限。但是就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一場政治災難意外降臨。朝廷中,同樣是文學家兼政治家的王安石推行變法,耿直的蘇軾上書直言新法的弊病,遭到變法人士的排擠。他只好自請外調,在杭州、密州、徐州、湖州一帶任地方官。雖然他遠離了政治中心,但是蘇軾沒有一刻忘記報國,因而在地方他努力革除弊政,為民造福。
到了元封二年,四十多歲的蘇軾擔任湖州知州,給宋神宗上了一封《湖州謝表》。這本來是一篇普通的謝恩的公文,但是新黨、也就是支持變法的官員卻藉機生事,斷章取義污衊蘇軾在奏表中有譏諷朝政的句子,甚至從蘇軾以前的詩文中,找出所謂暗含譏諷之意的句子作為「旁證」。上任才三個月的蘇軾就莫名其妙地被御史台的官員逮捕,押往京城受審。因為御史台的官署內種有柏樹,常有烏鴉棲息,又名「烏台」。蘇軾的這場變故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案」。
這是蘇軾一生最大的轉折點,他含冤下獄一百多天,險遭殺身之禍。幸好朝中大臣還有太后都紛紛為他求情,蘇軾才得以從輕發落,被貶為黃州的團練副使,受當地官員監視。從此蘇軾就開始了後半生漫長的貶官之路,那句「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就是蘇軾一路被貶的真實寫照。
貶居黃州期間,是蘇軾文學生涯最重要的時期。在經歷過痛苦、低落的情緒後,天性曠達的蘇軾重新振作,並在黃州寫下前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多篇傑作,我們今天欣賞的這首《定風波》也是同一時期的作品。還有一點要說明的是,蘇軾在黃州,曾帶領家人開墾城東的一片坡地,貼補生計。「蘇東坡」的別號就是這麼來的。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品評:「東坡之詞曠。」的確,蘇軾經歷了生死考驗和仕途大起大落,在最失意的時候,仍然能夠以從容淡定的心態面對,發出「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哲思。蘇軾的詩文歷來備受稱道,相信不僅僅是字裏行間流露的才華令人驚歎,文字背後那種逆境中堅韌不屈、超然灑脫的精神力量,更加令人動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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