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時候,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裏拿著一個粗碗,看櫃台外邊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殘道:「那有這麼些強盜呢?」那人道:「誰知道呢!」

老殘道:「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

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

老殘道:「聽說他隨便見著甚麼人,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犯到他手裏,也是一個死。有這話嗎?」

那人說:「沒有!沒有!」

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聽到「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這兩句的時候,那人眼裏已經擱了許多淚,未曾墜下。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也不找尋物件,一手拿著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後面去,才走到院子裏,就嗚咽的哭起來了。

老殘頗想再望下問,因那人顏色過於淒慘,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不敢說出來的光景,也只好搭訕著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兩頁書。見老董事也忙完,就緩緩的走出,找著老董閒話。便將剛才小雜貨店裏所見光景告訴老董,問他是甚麼緣故。

老董說:「這人姓王,只有夫妻兩個,三十歲上成家。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成家後只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這家店裏的貨,粗笨的,本莊有集的時候買進。那細巧一點子的,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裏去販買。春間,他兒子在府城裏,不知怎樣,多吃了兩杯酒,在人家店門口,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怎樣好冤枉人,隨口瞎說。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就把他抓進衙門。大人坐堂,只罵了一句說:『你這東西謠言惑眾,還了得嗎!』站起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你老才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歲外了。夫妻兩個只有此子,另外更無別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樣不傷心呢?」

老殘說:「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權,此人在必殺之例。」

老董說:「你老小點嗓子!你老在此地,隨便說說還不要緊。若到城裏,可別這麼說了,要送性命的呢!」

老殘道:「承關照,我留心就是了。」

當日吃過晚飯,安歇。第二天,辭了老董,上車動身。

到晚,住了馬村集。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遠近。老殘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車店,兩家已經住滿,只有一家未有人住。大門卻是掩著。老殘推門進去,找不著人。

半天才有一個人出來說:「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

問他甚麼緣故,卻也不說。欲往別家,已無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議。那人才沒精打采的開了一間房間,嘴裏還說:「茶水飯食都沒有的,客人沒地方睡,在這裏將就點罷。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店裏沒人,你老吃飯喝茶,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可以去的。」

    老殘連聲說:「勞駕,勞駕!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

那人說:「我睏在大門旁邊南屋裏,你老有事,來招呼我罷。」

老殘聽了「收屍」二字,心裏著實放心不下。晚間吃完了飯,回到店裏,買了幾塊茶乾,四五包長生果,又沽了兩瓶酒,連那沙瓶攜了回來。那個店夥早已把燈掌上,老殘對店夥道:「此地有酒,你閂了大門,可以來喝一杯吧。」

店夥欣然應諾,跑去把大門上了大閂,一直進來,立著說:「你老請用罷,俺是不敢當的。」

老殘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給他。他歡喜的支著牙,連說「不敢」,其實酒杯子早已送到嘴邊去了。

初起說些閒話,幾杯之後,老殘便問:「你方才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這話怎講?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裏了嗎?」

那店夥說道:「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可以放肆說兩句。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賽過活閻王,碰著了,就是個死!

「俺掌櫃的進城,為的是他妹夫。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因為掌櫃的哥妹兩個極好,所以都住在這店裏後面。他妹夫常常在鄉下集上買幾匹布,到城裏去賣,賺幾個錢貼補著零用。那天背著四匹白布進城,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早晨賣去兩匹,後來又賣去了五尺。末後又來一個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鄉下人見多賣十幾個錢,有個不願意的嗎?自然就給他撕了。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玉大人騎著馬,走廟門口過,旁邊有個人上去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只見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說;『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裏去。』

「到了衙門,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著驚堂問道:『你這布那裏來的?』他說:『我鄉下買來的。』又問:『每個有多少尺寸?』他說:『一個賣過五尺,一個賣過八尺五寸。』大人說:『你既是零賣,兩個是一樣的布,為甚麼這個上撕撕,那個上扯扯呢?還剩多少尺寸,怎麼說不出來呢?』叫差人:『替我把這布量一量!』當時量過,報上去說:『一個是二丈五尺,一個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聽了,當時大怒,發下一個單子來,說:『你認識字嗎?』他說:『不認識。』大人說:『念給他聽!』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十七日早,金四報:昨日太陽落山時候,在西門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個人從樹林子裏出來,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搶去大錢一吊四百,白布兩個。一個長二丈五尺,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念到此,玉大人說:『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符,這案不是你搶的嗎?你還想狡強嗎?拉下去站起來!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

話說店夥說到將掌櫃的妹夫扯去站了站籠,布匹交金四完案。

老殘便道:「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但是他一個老實人,為甚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店夥道:「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府裏南門大街西邊小衚衕裏,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歲,他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子。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碰見了府裏馬隊上什長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知怎麼,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過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著實打了一頓,就把大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天,在飯店裏多吃了兩盅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團裏的小師兄呢!那二郎、關爺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他妹夫說:『可不是呢!聽說前些時,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為甚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著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談得高興,不知早被他們團裏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沒有數個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著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裏人人都耽著三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

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說:「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

老殘說:「不用了,各自睡罷。」兩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殘收檢行李,叫車夫來搬上車子。店夥送出,再三叮嚀:「進了城去,切勿多話。要緊,要緊!」

老殘笑著答道:「多謝關照。」一面車夫將車子推動,向南大路進發。◇(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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