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用鋒利的眼光看我,神色定定地說:「那還有紅斑狼瘡呢?糖尿病呢?白血病呢?你難道不明白嗎?他們是沒完沒了的,你不明白嗎?」
我有些害怕那種眼神,彷彿要割穿你心中甚麼似地。為了不讓這件事扯得更嚴重,我安撫他:「你太累了,睡一覺醒來就會好的。要不要我開一些藥幫忙你呢?」
「我不要麻醉自己。我就是太清醒了,不肯妥協,所以我才會生病。」他像個崢嶸的英雄拒絕我的鎮靜劑。說完轉身慢慢走回長廊的另一端。
迎面走來護理長看到這個人笑著對我搖頭,嘆著氣說:「這個人可憐,現在都沒人管他了。只有一個洗腎的病人,聽說從前讓他救活的,天天來看他。那個洗腎的,我看哪......也是自身難保。」
長期吃藥的病人走起路都有幾分遲鈍。我看他吃力地走著蹣跚的步伐,像在走著自己的命運。病歷裏掉下來一張發黃的紙條,寫著:
「該醫師為本院不可多得之優秀腎臟科權威。弟懇請兄竭盡一切,助其早日康復,回到工作崗位,造福人群......」
那是從前××醫院院長寫給我們主任的便箋。十年來,他用這麼緩慢的步履一步一步走著,看不到榮耀,也聽不到任何掌聲。只有明晰的那些死亡以及靈魂,跟著他。他用熱切瘋狂的心情,走最孤寂的路。
我在孤燈下,看完厚厚四大冊的病歷。十年就在我的嘆息聲中過去了。我不敢替他想像未來,那些漫長而崎嶇的路程。我走進洗手間,忽然在浴室的鏡前,看到穿著白色制服的自己,愣住了。我想起生、老、病、苦,以及許多遙不可及的未來,再也想不下去了。◇(節錄完)
——節錄自《侯文詠短篇小說集》/皇冠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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