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如手術刀,劃過生死、榮敗、悲喜,帶著時而溫柔、時而銳利的目光,寫下醫 前、醫後、醫外,關於親情、愛情、友情、醫情、同情的故事。這是三十年前的侯文詠,也是後來所有侯文詠的原型,而故事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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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神科值班,很怕病人來攀談。因為通常我們有許多當天留下的工作要處理。如果讓病人糾纏住,保證甚麼工作都別做了。那天在護理站整理病歷,忽然有床四十歲左右滿腮鬍鬚的病人跑來端詳我的名牌半天,抬頭興奮地嚷著:

「我知道,你是那個寫故事的醫生,對不對?」

老實說,當醫生還不務正業寫小說,已經夠讓我心虛了,這回竟有人當面嚷出來, 叫我手足無措。另一方面,小說寫了沒幾篇,居然有人看過,而且還知道是我寫的,頗引發我的虛榮心。儘管我裝出一副沒甚麼的謙虛模樣,心裏卻很想聽聽進一步的談話。

「你相信不相信鬼?」他緊張兮兮地觀察四方,生怕走漏風聲的表情:

「我常常看見鬼,長長排成一排,跟在我後面,一句話也不肯說。」

「啊,你要告訴我鬼故事對不對?」

我愛和病人開玩笑的壞習慣又發作,開始裝模作樣地在他身後東張西望。

「沒有,沒看到鬼啊?在哪裏?」

「噓......現在暫時不在,你不要引他們出來。」

真糟糕,他聽不出那是玩笑,正正經經地當回事。

「我看過你的作品,看出來你是一個好醫生,所以乘機告訴你,每個好醫生後面,都跟著一排靈魂,排得長長的,因為生前治不好病,抱了遺憾,死了要跟著他自己的醫生。」

「那壞醫生背後都沒有靈魂排隊?」我靈機一動,反問他。

「壞醫生不一樣,壞醫生後面也有,但是他自己看不到,所以沒關係。」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彷彿是基本常識似地。

話題一旦扯開,可沒完沒了。精神病人講話常犯邏輯上的毛病,醫師一定要想辦法指出來,讓他回到現實的基礎。總不能將錯就錯就趕他回去,腦筋一轉,馬上反問他:

「你常常看見鬼在你後面排成一排,那你也是一個好醫師?」

說完我顯出幾分得意,總不會你還有道理吧?沒想到他心安理得地點點頭,抱歉似地笑著說:

「好醫師不敢說。我是一個腎臟科的專科醫師,有甚麼腎臟方面的問題我可以教你。」

這一聽可嚴重,病人不但患有幻覺、幻聽,甚至妄想的症狀都出現了。不用翻病歷,就可以猜測多半是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客氣地請教他電解質在腎臟出入的原理。

他一聽,倒也不客氣。派頭十足要張病歷紙,開始在紙上畫圖對我說明。聽他有條不紊地解說,我心裏愈來愈不自在,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任何大專相關科系程度的人,都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於是再請教關於腎臟衰竭時腎小管的反應機制。

他還不畏縮,天南地北扯出了許多我不懂,但是似乎有道理的理論。不甘心,再問他特殊藥物對腎臟的毒性反應、劑量、可逆性。漸漸我滿身大汗,問到第六個問題時,我終於忍不住跳起來大叫:

「啊......你真是個醫生。」他滿意地點頭,眼睛閃爍出光芒。開始告訴我某大醫院名醫誰誰是他同班的同學,某教學醫院腎臟科主任從前考試作弊都偷看他的答案。從那些倒背如流的人名以及歷史典故,我不得不相信他是醫生這件事。我放下手邊的病歷,開始對這個病例的來龍去脈產生莫大的興趣。

「那你怎麼會流落到這裏來?」我關心地問。

「因為生病了啊......我常常看到鬼,我很不快樂。」

說著他又恢復神秘的神色。

「沒生病前我也是個出色的醫生,專門研究腎臟衰竭的問題。我發表過許多論文,你不知道,洗腎機沒進來之前,腎衰竭還是絕症。」

「等一下,你說你是第幾床?」我轉身到病歷架,興致勃勃找來他的病歷。

「告訴我你的事吧!」

「我開始在腎臟內科有一些地位,就默默地許下心願,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有所作為,替腎衰竭的病人解決問題。有臨終的病人握著我的手說:『醫生,我所受的苦你全都知道。我死了以後,你拿我的遺體去研究,答應我,不要再讓後來的人受到同樣的痛苦。』

「為了他們受過的苦,我答應他們。我欠下還不清的債,我必須努力不停地鞭策自己。」

主訴:病人宣稱看見過世的患者在其身後列隊,緊跟著他不放。此一症狀斷續出現達十年之久。

一邊翻閱病歷,我稱讚他:

「聽起來你是一個好醫生。」

「血液透析機最初只有美國、歐洲幾個先進國家在用。我知道那裏有一線希望,便去懇求院長,我說:『院長,我們一定要買透析機,這機器可以救許多人的命。』

「那時候國內醫學沒這麼進步,有許多更迫切的事都需要花錢,我們買不起昂貴的機器。院長失望地搖頭,我知道他有許多考慮,我也知道他的心情。可是我的病人正一個一個死去,我不甘心,心想,總有甚麼辦法可以試試吧?

「我變成明星醫生,到處上廣播、電視,接受報紙訪問。我想盡辦法去呼籲、募捐。我們累積愈來愈多的捐款,眼看就要可以購置一台血液透析機。我不禁志得意滿,接受群眾對我的推崇與尊敬。

「可是有一天,我走在街上,有一個婦人叫我。我回頭過去看她。她戴著一頂帽子,看得出頭已經禿了。臉頰兩側紅紅兩大面日本國旗,皮膚十分粗糙,憑直覺就知道是系統性紅斑狼瘡患者。

「她告訴我:『醫生,你是一個仁心仁術的醫生,替洗腎病人募了那麼多錢,可是我們呢?我們該怎麼辦?』就憑她一句話,我徹底被打垮了,我想起我所見過的各式慢性疾病,還有白血病、棘皮病、先天性糖尿病患者......他們怎麼辦呢?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害怕上電視去為洗腎的病人募捐,我害怕談起那些說不完的病苦,尤其有人推崇我的醫德時,我有想哭的感覺。」

現在症狀:病人自十一年前擔任××醫院腎臟科主治醫師起,即負責管理血液透析作業業務。因當時作業量無法容納所有洗腎病人。病人在外界壓力以及自責之下,開始出現主訴症狀......

翻著病歷,我隱約可以感受到消失在複雜醫療體系裏簡單的熱愛,在他的對話中浮現。我問他:

「後來你們終於有了一台洗腎機?」

「我們有了洗腎機,可是我絲毫不快樂。我們的機器一天只能治療八個病人左右。我們又不可能再買一台新機器。我只得告訴病人:『讓病情最嚴重,需要最迫切的人優先使用吧。』

「可是病人像潮水般一波一波湧上來。只要有一線生機,哪怕是傾家蕩產,人都會竭盡一切去爭取的。愈來愈多人在等待的過程中死去。沉重的人情、金錢、各種壓力壓得我快窒息了。」

「每天清晨,我帶著住院醫師查房,多少雙虛弱的手伸出來對我呼喚:『醫師,我不要死。』我指著病情嚴重的病人,告訴住院醫師,誰、誰今天上機器洗腎。那些我眷顧不到的病患,都交給了死神。」

「住院醫師們怕我知道,偷偷把屍體移走,取下病歷。其實我早明白,是我殺了他們。他們的臉孔、眼神,都清清楚楚地回來了,我只要一轉身,就可以看到他們。」

......病人清楚地看見腎臟衰竭不治的病患,依死亡時間順序列隊跟在他的身後,並能清晰描述死者的姓名、年齡、性別、特徵以及病情。經查證舊病歷資料與事實完全相符......

「從那時候起,你發現他們的靈魂跟著你?」◇(待續)

——節錄自《侯文詠短篇小說集》/皇冠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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