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有時
多年前還住在巷子裏的小六樓,套房裏有一間貼滿白色磁磚的衛浴、棕色和米色組成的線條樣式的小沙發,還有淺木色的衣櫃與書桌,我買了咖啡色的床單,整 個房間有兩面牆都是窗戶。我喜歡那個地方,撇除它是鐵皮屋,夏天時會熱得崩潰以外,我是喜歡那個地方的。噢,還要撇除它在陰暗的小巷子裏,回家的路上常常沒有安全感,比如出門時總能從舊公寓的樓梯間窗戶看見對面的二樓,有一個抽著煙的男人。
事實上那裏有很多值得令人數落的缺點,物理上或心理上,不過也許是那些雜亂的缺點,讓每次回到家後的放鬆感都變得鮮明。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住在像心臟一 樣的地方,血液裏的髒污都會順著城市的流向消失在下水道,每一天的自己醒來 擁有的都是新的日子。我邀請許多朋友來過,人們害怕著那陰沉的巷子,讚美著頂樓的陽光。彷彿最好的要走到最後才會遇見,我帶著那樣的心情喜歡著那個地方。只是現在已經喜歡不起來。
但還是記得喜歡的感覺。就像每一次無意間再次聽見住在那裏的夜晚常聽的那 幾首歌,都能夠想起來當時是怎麼樣地享受著對於日子裏滿佈的不安全感,也想起曾在那裏過夜的他。愛一個人的時候他的眼睛就是落地處,所有的飄散在時間裏都變得無需算計。好荒唐的年華啊,有時候不禁這麼想著,那麼衝動的擁抱與親吻,竟把彼此吻成了一地的碎片,走的時候拾起的那些不知道到底是屬於自己還是對方——可能想找到的是自己的殘餘,卻不小心偷走了對方的快樂。
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獨自過完的冬天,一如獨自過完的四季是那麼樣地完整。偏偏太過完整,才會找不到適當的缺陷能讓記憶趁著混亂喘幾口氣,還好還有這些音樂,這些當時不經意被寄情的旋律,憑著那時候幾個失眠的夜晚,這些光景都已經藏在裏頭了。偶爾才有機會能以輕薄的姿態回去,不會再掉下眼淚,不會 再帶著任何一點點重量醒來。沒有了落地處以後,我們成了沉默的飛鳥,以為能叼走整片天空,其實只是學會墜落無常,聚散有時。
把秘密藏在舌根
幾年前有一次莫名地就哭了起來,他連夜趕來找我,我只是一個勁地對他發脾氣。我們沉默的時間和擁抱的時間一樣長,那晚沒有說出口的話,一直壓在心底。是過多的對於自身的矛盾和駁斥。為甚麼自己是這樣的人,為甚麼他們是這樣的人,為甚麼會遇見這樣的事,為甚麼、為甚麼。明知沒有答案卻仍拚命張口,啞著的喉嚨吐不出適合的句子,只能掉著無從解釋的眼淚。
記得是在他身上,看見親暱其實存在著更清楚的距離,有些屬於自己的永恆的秘密,無關乎對誰或是世界的信任與不信任,僅僅只是無力承擔被揭露的結果,於 是每一次發現可能觸碰到那些秘密,就會像洋流乖巧地沿著海岸、不魯莽地打擾森林一樣地將自己的島安好繞過。甚至像舉行週期性的神聖儀式,把秘密葬在舌根。◇(待續)
——節錄自《我還是會繼續釀梅子酒》/三采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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