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成閨密
多年大風吹佛,四處遷徙之後,我隨著歲月漸漸長成一棵樹。能在枝頭高處與人相望應和,也能為過路的人遮蔭擋雨。因緣際會,因工作的緣故,我又回到瑪麗貝的城市。此時,同學朋友都已散在天涯。唯有瑪麗貝那扇橘紅色的大門,還跟以前一樣。屋裏,依舊住著一群咋咋呼呼,眼睛發亮的年輕人。
此時的瑪麗貝,在我眼裏,已不再是那個「缺乏戲劇張力」,每天「咬著舌頭」的老太太了。在她不動聲色的眉眼間,我讀懂了她對世界的品評、幽默和無語。當年那個「無沸點」的房東太太,對我,有了另一種高度。我們成了如姐如母的好朋友,一起逛花園、看畫展、畫畫兒、插花、做陶瓷、吃飯買東西,成為無話不談的忘年「閨密」。平日,瑪麗貝與兒女聚會,總會邀我參加。我回台灣,也請她同行。她光著腳丫,在南台灣娘家的客廳走來走去,隨阿母到菜市場買菜,隨父親到小學操場練甩手功,坐在鄉間的大榕樹下跟老人們喝茶,到公園看小孩溜滑梯。
在我的父母面前,瑪麗貝完美演繹她的獨門絕活「咬舌功」,保守我的各種「秘密」,滴水不漏地維護我在父母心中的「形象」,包括我的果殼時代,我的越界奔跑,我無厘頭的翻打滾踢,和此刻不為人知的奇思異想。
我也投桃報李,在她的兒女面前,重複操練「咬舌功」,護守她無人窺見的「底線」。
鑰匙
但我心底那個還沒有長全的小女孩,時不時鬧著要出來耍賴撒嬌。一次,聊得開心,我心裏的小女孩鑽出來,跟瑪麗貝說:
「妳的大門鑰匙還在我這裏。不如我搬回來,跟妳一起住吧!」瑪麗貝立時笑開,說:
「那我求之不得。但妳真願意跟我這樣的老太太為伍嗎?」
但隔天,瑪麗貝就反悔改主意了:「我想過了,妳已經長大成人。一個獨立的女人不能老想著在別人樹下遮蔭。妳想搬回來住,對我當然好,但對妳不好。」
說到做到,瑪麗貝當場收回了我那把鑰匙。
唯一的瑪麗貝
相識三十多年,瑪麗貝對我兩的友情,下過一個定義:
「做父母很難。但妳跟我之間,也許可算是『理想的母女』吧!就年齡來說,妳可做我的女兒,但妳不是。我也可以做妳的母親,但是我寧願妳不是我的女兒。妳常來看我,告訴我妳在外面的見聞,我很高興。妳走了,我也並不擔心記掛,知道妳能解決自己的問題。這樣,我們既是好朋友,又多了一份彼此不牽掛的母女之情。豈不理想?」瑪麗說這話時,已經開始失憶。此後,她一天天走遠,孤獨地一路走向我不認得的國度和高度。她慢慢地遺忘了這個世界,也終於忘記了我。
這世上,我只認識一個瑪麗貝。
那個目睹我莽撞執意,看見我流離孤意,明白我浪跡尋覓的瑪麗貝。在我迸出果殼,迎向未知時,她給我她家門的鑰匙,為我壯膽,伴我行走天涯。在我怯懦不肯往前行走時,又收回那把鑰匙,督促我勇敢往前,走自己的人生路。
世上的「理想母女」一定很多,但我只認識一個瑪麗貝。◇
——節錄自《一撇到西洋》/秀威資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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