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榕城的路上已有大批難民,都是與我父親逆向而行的,人家是逃離戰禍,他則是一心一意想要回去救我們母子三人,沿路倒是沒有再遇到共軍主力部隊,約三十六小時後的傍晚時分,順利抵達廣州市郊,共軍進城後立即實施宵禁,為防自己身份暴露,父親沒敢硬闖宵禁關口,也沒有住進旅館,就夾雜在難民潮中席地而臥,休息了一夜。
次日清晨,天尚未全亮,我父親見崗哨已撤,心中記掛母子三人之安危,急忙摸黑進了城,在微微晨曦中,找到了那條當地居民稱之為「銀樓街」的路(我們在一間銀樓的二樓租屋),但是因為每家門面都已被商家釘上木板(防暴民趁亂打劫),僅留下進出之小門,以致景觀大變,連門牌號碼都遮住了,所以我父親在那家銀樓前徘徊了一陣子,不敢立刻上前敲門。
眼見天即將大亮,擔心無藏身之地,我父親終於鼓勇上前舉手敲門,突然那門開了一條縫,有人在門後偷窺,然後迅速伸出一隻手,將他一把拖進門裏,此人正是銀樓店主張程超先生,也是我家原來的房東。
「你好大膽,怎麼還敢摸回廣州來?你的家眷早在五天前就離開啦!」張先生氣急敗壞地問。
「咦,廣九鐵路不是停駛了麼?」父親如釋重負,好奇地追問。
「沒錯,但只停駛了一天而已,第二天就又通車啦!」
「那好,我這就走,到九龍去與他們會合。」父親不好意思多打擾他。
「等一下,讓我看看。」張先生打開門縫,左右觀察了一下,突然臉色大變。
「糟糕!街角好像有人在盯梢。」
「怎麼可能。」父親顯然想不到他的行蹤可能會暴露。
「昨天已經有穿軍裝的人來檢查過啦,說是有人密告,國民黨高階軍官在這兒進出過,我老實告訴他們,是你的家眷曾在這兒租過房間,但已離開,不知去向。」
「既然已經被搜查過,怎麼還要繼續盯梢?」
「你的家眷走得匆忙,留下不少衣物家當,他們認為你可能還會回來取,嘿,還真被他們給猜中啦。」
父親快步上樓,進入房間查看,果然我母親留下不少衣物,包括幾冊相簿在內。父親迅速在留下的衣物中挑選一套較為乾淨的便裝換上,雖然痛心我們家中的幾百張早期照片即將永遠散失,但逃命要緊,這都已不重要啦。正待離開,張先生迅速塞了幾張港紙在我父親口袋中,詫異之下,父親問道:
「你這是……?」
「噢,你家眷走得匆忙,忘記拿走押金。」張先生說。
其實母親離廣州時已拿回押金,這是張先生擔心我父親身無分文無法上路,特意想要幫忙他脫逃的,只是我父親當時不知道這是張先生古道熱腸的善意,只以為他是位老實的商人而已。
這位張程超先生與我父親年齡相若,多年以後,每當父母親提起他時都非常感念,擔心他可能在三反五反的年代,就已遭迫害了。
話說父親收拾了一個小布包正待離開,機警的張先生把門打開一條縫往外窺視,只見街角那個疑似盯梢的人,居然目光炯炯的還對著這邊看,嚇得立即關門上栓。
「糟啦!他還在那兒。」
「那怎麼辦?」
「看樣子八成馬上就要有人來逮你啦,據我看,昨天他們來這兒檢查之前,你的底細必定已經被人洩露,不然怎麼會直接上我這兒來找?相信通風報信抓到你的人,必定有賞的。」
這下子我父親終於想通了,約四、五天前,他帶領兩名隨扈,徒步去粵西尋找已失散的七十軍部隊主力,在路上巧遇屬下的高姓團長,兩人乃結伴而行,不料遭紅軍某部在路檢時扣留。好在當時兩人身份並未暴露,當晚他倆藉口去河邊挑水,一起泅到對岸脫逃。留下的兩名隨扈顯然洩了底,不然怎麼連我們在廣州租屋的地址都搞得一清二楚。
「那我走後門就是啦。」父親也急。
「我家沒有後門,你現在一出前門就會被跟監,不過我有辦法讓你擺脫他。」
張先生乃帶領我父親到三樓後面的陽台,指點他如何由自家二樓陽台,翻越約五、六座鄰居的屋頂後,跳進一個巷弄,其出口是一條與「銀樓街」垂直的路,可以避開盯梢的人。顯然這是張先生的「老地盤」,他可能就是在那兒長大的,所以才會如此熟悉地況,我父親此時已無他策,只得依照吩咐,小心翼翼地「飛簷走壁」,回到廣州市的街上後,趕緊快步離開「銀樓街」。
不久天色已明,街道上行人漸增,父親一身潔淨的打扮,走在路上與其它的城市居民相當,不至於立即惹人注目,但是在出城的路上都設有共軍路檢關口,盤查之際,難免會有些刁難的問話需要作答。
父親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已暴露,雖然共軍暫時不知道他回到了廣州,但是情況已不容許他像以往一樣,喬扮成家鄉的武平中學老師,別的行業他又無從扮起,只好為自己編了一個新的身份,成了廣東梅縣中學的職員,但是梅縣位於粵東,他如果往南出城直奔九龍,不就不能自圓其說了嗎?所以只得由東邊出城,廣州市內共軍耳目太多,心想先出了城,離開共軍的勢力範圍再說罷。
父親講一口標準梅縣口音客語,所以路檢時只要告訴他們是回梅縣去的,都未被特別刁難。此時(約一九四九年十月下旬)共軍主力雖已進入廣東,但大部份粵東的鄉下地區尚未完全赤化,而且鄉下的路檢也沒有那麼嚴,尤其他是東行,比較沒有引起注意。
但離廣州市東郊約五十里後,父親必須轉向南行,欲經惠陽(好像就是現在地圖上的惠州市之一部份)往九龍方向走,惠陽附近是客家人在粵南的聚居處,語言雖與兩百多里外客族中心的梅縣有別,但差別極小,對父親而言,較容易隱藏身份。
共軍為防止大逃亡潮,在往南的路上增強路檢不說,過程也嚴格許多。父親未雨綢繆,在經過離惠陽北邊約百多里的某農村時,就以身上穿的潔淨衣著,再加上幾張港紙(港幣),換來一身農民裝束。父親本來就是貧農出身,面容黝黑,現在配以破舊的農服,一頂斗笠,再加上在困頓路途上的餐風宿露(擔心臨檢而不敢投宿旅舍),搞得頭髮零亂,滿面鬍鬚,所以還確實扮得有模有樣。
不過此時我父親還有另外一個極難克服的困境,那就是當他領陸軍三十二師經過贛南時,不幸感染了瘧疾,當時已有一些「金雞納霜」(奎寧)之類的治瘧藥物,但那是治標不治本,暫時解困用的,這俗稱「打擺子」的傳染病,發作時身體會忽冷忽熱,夠煎熬人的。
逃難途中,父親的瘧疾不時會復發,一旦發病時,渾身虛弱,寸步難行,擔心身份可能會暴露,不敢投醫,就地躺下休養。在去惠陽的路上,瘧疾發作得十分嚴重。當時已有不少來自中國各省份,形形色色的難民過境粵南,想必社會各階層人士都有,全是意圖在邊界尚未完全封鎖之前,經惠陽逃往港九的,父親以農民裝束夾雜在難民群中,形象潦倒,病態十足,並未惹人注目。
但是當「瘧疾」發作,打起「擺子」來時,身子冷熱交加,「金雞納霜」之類的成藥雖然可以暫時壓住病情,但是患者在趕路勞頓、身體疲憊之時,病毒會又會趁勢竄出來作怪。惠陽離九龍僅百餘里,若是沒有路檢阻擾,以我父親的體力(那時他才不過四十六歲左右),只要到達惠陽後,再花兩、三天時間就可以走到九龍。但是這會兒病魔纏身,他擔心在體力復元之前若是冒然上路,說不定就成為亂世常見的道旁枯骨,所以父親在往惠陽的路上,時走時停,拖了約半個月之久。
父親在惠陽的脫險記
當時惠陽以北已是人煙稠密的地方,雖然尚未有共軍正規軍進駐,但那些當地的地痞流氓出身,為虎作倀、耀武揚威的「土八路」還真不少,他們藉由臨檢機會,明目張膽地搜括或敲詐難民的錢財。被欺凌的難民們都敢怒不敢言,若是因反抗而遭「土八路」一槍斃命,恐怕連訴冤都無門。
為了購藥治瘧疾,父親將藏在鞋縫裏那只板直了的金戒指取出,換了一些港幣,將其中兩張較大面額的鈔票,仍然藏回鞋縫中,身上只帶著些零鈔與零角子,這當然是在他親眼見到一些難民被「土八路」攔路搶劫後,不得已而用的老點子。但是因為他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還又一身是病,倒臥路旁裝成乞丐的樣子,反而沒引起「土八路」們的注意。
這段期間,父親即使瘧疾發作時,都還是露宿街頭。他也不敢每晚都露宿在同一個地方,還好惠陽城方圓幾十里,露宿點的「選擇性」很多。
一日傍晚,行經一間教堂,只見堂外牆上大書「神愛世人……」(下面還有二十六個字,所有基督徒都會背誦的),父親始終沒搞清楚那是天主教堂還是基督教堂,不過依我的看法,那應該是間基督教堂。
眼見教堂附近打掃得頗為乾淨,父親心想,單獨在這兒「打尖」絕對比去龍蛇雜處的難民堆中要安全些,乃靠牆角坐下,預備當晚就在牆角過夜。
坐下才不過五分鐘左右,教堂門忽然大開,裏面衝出來一個穿著整齊的外國人,想來是該堂的教士,對我父親大聲吆喝道:
「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們,不許在這兒停留嗎?」教士講的是洋腔極重的普通話。
「為甚麼不可以,不是「神愛世人」嗎?我又沒有進入你的教堂。」父親指著牆上那段聖經上著名的「金句」當場反駁。
「我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Get out!」教士兇得很。
「這是公共道路,你沒有權利趕我走。」聽到教士最後那句是英文,父親頂回去的這句話是用有英國口音的流利英語說的。
教士愣在當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叫化子」居然會講英語!?
「那你是……你是香港來的?」港九的教育系統受英國影響很深,懂英語的居民不少,教士自然會如此假設。以下的對話全是用英語。
「不是的,我曾經在英國唸過書。」或許在父親的潛意識中,認為與教士交談不用擔心,所以講了實話。
「那所學校?」
「桑赫斯特軍校,一九三二年班。」父親確實是一九三二年在這所英國皇家軍校畢業的。
「啊,你是軍人?」教士又大吃一驚。
「是,在軍隊中擔任翻譯官。」父親突然警覺起來,不敢再繼續洩底。
桑赫斯特軍校畢業的只是任軍中翻譯官?教士顯然不信。眾所周知,這所皇家軍校是英國培育陸軍將才的最高學府,連二戰時期的邱吉爾首相與蒙哥馬利元帥都是那兒畢業的。
「回到中國後,無用武之地。」父親知道自己的話講漏了嘴,這一下子無法再自圓其說,只得瞎扯。
「好吧,那你今晚就進到教堂裏打地鋪,一切明天再說。」教士沉思片刻,突然改變主意。
「謝謝,那我現在就先去對面街角買點乾糧再過來。」父親對教士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有些詫異,也注意到他神色有異,但是還沒想到這是出賣他的第一步。
(未完,下周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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