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太笑了。

他擠出比過去的任何假笑更開朗、更無意義、更具破壞力的賊笑,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包包?反正裏面也沒裝甚麼貴重物品,沒差啦!

那個男的?他是我朋友啦,我們在鬧著玩。

在場的所有人啊!拜託你們冷靜下來,別再用看到鬼的眼神看著我了。葉太暗自祈求。

其他人見葉太動也不動地賊笑,眼神頓時由訝異轉為厭惡,好像看著甚麼髒東西。

葉太還在笑。儘管他無法積極地扮演一個腦袋壞掉的男人,那也無妨,只要這副笑容能讓大家相信「那傢伙就是這種人」就好。

葉太完全不想離開;至少現在不想離開。一旦現在有了動作,周遭的人又會聚焦在葉太身上;有些人會再度對葉太說些甚麼,有些人可能會竊竊私語,有些人則會笑他。

他真的把所有家當都放在那包包裏:錢包、護照、相機。葉太本來就不屑用保險箱,但此時此刻,他恨死了那家沒有保險箱的飯店,甚至還想提出告訴。但想當然耳,他只是想想而已。

這時該怎麼辦才好?回程機票早已買好,但放在包包裏;照理說,亮出護照就能通行,但護照也在包包裏。遺失護照沒關係,去日本總領事館求助就行;沒有現金也無所謂,大可等到回日本再付錢。最重要的是,領事館有日本人。葉太心知肚明,應該馬上前往領事館求救。

可是……葉太心想。承辦者一定會問他甚麼時候來紐約,就算沒問,一旦調出航空公司的紀錄,就會發現葉太昨天才剛到紐約。然後,等葉太交代完來龍去脈,對方就會笑他:

「第一天就中獎(笑)。」

對方一定會瞧不起他,認為葉太簡直蠢到不行,或是投以憐憫的眼神(這樣更糟)。葉太不想這樣,他死也不想這樣。

***

我該怎麼辦才好?

身為一個「來到嚮往已久的紐約中央公園,但觀光第一天就被偷得精光,身上也只有一點錢的男人」,我該怎麼做才好?

從前,葉太曾經在問答網站看到這樣的疑問。

「我是女生,十四歲的國中生。我有個喜歡的人,是我同班同學,聽說他也喜歡我。這是我朋友從他朋友那邊聽來的,應該不會錯。問題來了:請問如果他向我告白,我應該怎麼回應?」

網友在問題底下給了她各種建議,例如:「我不知道妳到底想問甚麼!」「喜歡就說喜歡啊!」

「妳根本不需要煩惱嘛!」

葉太看著他們的發言,在內心吐槽:白痴喔!

這女生想問的不是這些。被喜歡的人告白當然值得開心,也會想跟他交往,這是真的。

然而,她想知道的是:究竟該如何表達她的心情,才是「正確的」?

葉太完全明白那位十四歲國中女生的心情,對此感到心有戚戚焉。

該怎麼回答才不會「錯」?才不會顯得「好笑」?妳想問的是這個吧?我懂我懂。

那些自以為「正常」的蠢蛋,只會說甚麼:

「別人是別人,自己是自己,沒有標準答案!」

「坦率一點嘛!」

才怪。這世上當然有「標準答案」。

假如那位十四歲的國中女生憑直覺「坦率」地回答:「那我們就交往吧!」這樣難道正確嗎?當然不是。應該微笑著說:「如果不嫌棄的話……」或難掩喜悅地說:「天啊,真的嗎?」

總之,確實有一定規則可循。

這個社會具有無形的行動準則,嚴格要求眾人「這樣做可以」,「那樣做不行」;服裝、眼神、言行舉止,每個舉動都必須遵守行動準則,而每個人也有意無意地活在行動準則下,以免違規、做出錯誤抉擇。一旦有人稍微「越線」,其他人就會嘲笑或懼怕他,最後排擠他。

國中女生在網路上詢問「該如何回應心上人的告白」,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她不想跨越那條無形的行動準則界線,她想選擇「標準答案」,因為自己不想被取笑、敬而遠之、排擠。我們活在社會賦予的無形規範之下,久而久之,人人都失去了「自我」。

我無時無刻不在演戲。我時時刻刻都在尋求標準答案。

然而,傷腦筋的是,其實標準答案也並非「標準答案」。理想中的自己是甚麼?反之又是甚麼?兩者都沒有標準解答。只要心中沒有「最原始的渴望」,一輩子都不可能找到標準答案。

葉太在床上動彈不得,就這樣過了約莫一小時。這不是誇飾,他真的無法動彈。我一個人安份守己,卻過得如此痛苦,這教我該怎麼活下去?有誰能了解我的辛酸、我的痛苦?

***

葉太偶爾會聽見護理師的腳步聲,但大家可能都不想打擾這位獨自待在亡父病房的兒子,因此無人聞問。葉太可以放膽看父親的日記,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父親的日記,說穿了就是「標準的父親日記」。換句話說,裏頭的內容都是「故意寫給別人看的」。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父親的血壓突然飆高,就這麼失去意識死了,所以日記裏沒有任何類似「遺言」的字句,只寫了「心情很平靜」,「原來迎向死亡是如此寧靜而美麗的情感」之類的話。
「這甚麼鬼啊!」到最後還是這麼做作。

如果這篇文章是別人寫的,應該會觸動葉太的心弦;如果是其他將死之人的日記,葉太或許會被那段話打動,搞不好還會眼泛淚光。

可是作者是父親。是那個卯足力氣「故作姿態」的父親。

父親一定希望這本日記能在自己死後順利出版。日記裏字字珠璣、心機用盡,所有文章裏,真心話恐怕一句也無。

父親已為死亡做好心理準備是真的。即使如此,他還是不忘維持最完美的形象,葉太對此深感佩服。能做作到這種地步,也算是人上人了。父親到最後還是老樣子。

葉太闔上筆記本,粗暴地丟進事先準備好的紙箱。要不要出版這本日記,應該取決於母親;日記裏有幾行感謝母親的話語,她看了鐵定喜出望外。◇(待續)

——節錄自《舞台》/ 圓神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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