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不斷有新發現。喬凡尼彷彿一盒糖果,裏面每顆糖都不一樣,沒有每一顆都嘗過之前,你沒辦法知道哪一顆最好吃。

有一段時間,餵他吃飯簡直是一場浩劫:你才用湯匙把稀飯送進他嘴裏,他立刻就吐出來。我們都不明白怎麼回事,身上總是有他吐出來的殘渣,只好養成習慣在餵飯前穿上圍裙。不是因為穿了甚麼好衣服需要特別照顧,單純是面子問題,因為周遭的人不厭其煩地讓我們注意到衣領或肩膀上有喬凡尼吐的飯渣。

更奇怪的是,每一餐只有我們之中的某個人,而且每次都是不一樣的人能夠成功餵他吃完飯。我那時候想,應該是隨機的吧!後來我們才明白,那並非隨機。誰可以餵他吃飯,是他決定的。

如果那天應該輪到爸爸,喬凡尼會持續把飯往外吐,直到餵他的人換成爸爸為止;如果那天應該輪到齊亞拉,除了她,誰都不能讓他把飯吃進去。就是這樣,我們每個人都會輪到。

我們還發現,要哄他睡覺得讓他摳你的手指頭,直到從指甲附近摳出廢皮讓他玩一會兒,他才能睡著。他很容易弄傷自己,甚至是很嚴重的傷,但即使他摔斷了手,只要給他一個吻,他就沒事了。

和其他小朋友相比,他很晚才學會走路,但是那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他雖然不會走路,卻會匍匐前進,而且絕對是匍匐前進的第一名,雖然姿勢很奇怪,有點像《森林王子》裏的毛克利,屁股翹很高,速度甚至比現在走路更快。他不匍匐前進時就用爬的,跟毛毛蟲一樣,而且爬行速度也很快。

我們去做彌撒的時候會把他放在前面幾排。他包著一大包尿布,屁股翹得老高,等彌撒做完,他正好爬回我們懷裏,而我們通常坐在最後一排。對他來說,那點距離不算甚麼。

教堂總是讓喬凡尼很興奮,他簡直把那裏當成遊樂園。只有一次,他在教堂裏安安靜靜,動也不動。那是外公阿弗烈德的喪禮,當時喬凡尼兩歲半。在那之前,他從來沒有那麼長時間不出聲,神情專注。

外公對喬凡尼超級無敵好。他堅持要坐在沙發上大聲念故事書給喬凡尼聽,堅信喬凡尼有辦法聽懂;他在醫院時懇請醫生讓他活久一點,因為他還想多陪陪喬凡尼。

在外公的喪禮上,喬凡尼全程不發一語。

安安靜靜。

聆聽。

彷彿有人在說故事給他聽。

暴龍,我選你

四月某一天的下午,我們兩個單獨去了遊樂場。

遇到好天氣,媽媽偶爾會要我帶喬出去,我沒有勇氣拒絕,只能同意,心裏很掙扎,擔心被同學看見。那天陽光很強,風很弱。遊樂場上有一座溜滑梯、兩座鞦韆、一個搖搖板、幾棵樹,兩隻狗在草地上追逐。

我通常會讓喬自己在不同遊樂設施間玩耍,我則坐在長凳上戴著耳機聽音樂。可想而知,喬玩耍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

他不會從溜滑梯上滑下來,也不在鞦韆上晃來晃去,更不爬攀登架,他會讓隱形火山噴出奇怪的熔岩沙漿,用搖搖板把玩偶彈飛出去,然後被極不起眼的小細節吸引,也許是一隻昆蟲,或是鐵絲上的鏽痕,或是紋理很特別的一顆石頭,他會以科學家的審慎態度再三研究。他是用探險家、研究員的方式在玩遊戲,隨時會因為某個小東西的美好而忘我。

他在溜滑梯基座那裏用小樹枝蓋房子,我心不在焉地看著他,腦袋裏想著亞莉安娜,她之前莫名打電話來問我功課的事。我發誓,我是最不適合打電話問功課的人選。我正在回想我們剛才說的話,試圖釐清功課是不是她想跟我講話的藉口,或者她真的需要知道功課的事。我反覆研究語調、停頓、遣詞用字,喬則研究公園裏的大自然。

忽然,喬凡尼跟一個小女孩玩了起來,他的動作向來比較大,差點害她跌倒。小女孩看來並沒有嚇到(還沒有),但我之前遇過類似情況,所以大聲提醒他:「喬,不能欺負人家。」

這句話讓小女孩的父親有所警覺,他原本坐在不遠處跟另外一位先生聊天,這時像貓察覺到危險豎起了鬍鬚,但還是留在原地,沒有採取行動,沒有走過去把女兒帶走,維持警戒狀態片刻後,回頭繼續聊天。

小女孩爬上溜滑梯,喬凡尼的注意力則被其它東西帶走。公園的一棵樹上有兩隻烏鴉啞啞叫,似乎在互相挑釁。在那個季節,那一天熱得很反常。反常,卻很迷人。我在陽光的撫慰下聽安東尼‧凱迪斯唱著:「我願與小鳥分享這寂寥的景色。」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一個約十歲、十一歲的小男生騎著腳踏車經過。他跟另外兩個朋友,看得出來他是三個人裏面帶頭的那個。他漫不經心地踩著踏板,每個動作都很有自信,旁邊的人像蝗蟲過境鬧哄哄的時候,他只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很喜歡觀察人,那是免費的表演,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東西,因此我繼續盯著他們看。他們假裝互相追逐了一陣子,然後停在飲水機前喝水。其中一個穿著螢光黃外套、滿頭捲髮的男生喝了一大口之後,對著另外兩個人噴水。那兩人為了不被噴濕,拚命閃躲。

帶頭的那個—身穿紅色刷毛外套,頭戴棒球帽—轉頭看著喬凡尼和小女孩玩耍的那個遊樂區,跟小夥伴說了幾句話。這回換成我像貓咪一樣豎起了鬍鬚。我眨了眨眼,看著他們三個拋下丟在地上的腳踏車,往喬凡尼和小女孩走去。我發現我認識他們。

那個穿紅色刷毛外套的男孩叫亞柯波,是我們學校三年級學生保羅的弟弟。他如果看到我和喬凡尼在一起,或者只要把我和喬凡尼聯想在一起,一定會去跟他哥哥說。

我不記得當時喬凡尼在做甚麼,但肯定是他自己發明的奇怪玩法,例如讓暴龍和迅猛龍在空中搏鬥,然後地上出現一個大洞,把兩隻都吸了進去,同時還有樹枝和樹葉串聯組合引發的核爆。

「欸,你們看這裏。」亞柯波走到喬凡尼身邊:「這是甚麼?」

另外一個男生環顧四周,看有沒有大人準備過來保護他兒子。沒有,放眼望去沒有大人,只有一個懦弱的哥哥坐在不遠處,一邊聽嗆辣紅椒的歌,一邊用手指在長凳的木板上刮擦,以發洩內心煎熬。

喬凡尼甚麼都沒察覺,繼續玩他的遊戲,彷彿把自己關在一個時空氣泡裏。他看不見,也聽不見那三個人,但我跟他相反。因為風向的緣故,他們說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簡直像他們就站在我面前說話,我伸手便能觸摸到。

「你們有沒有看到他的臉?」

「還有舌頭,那舌頭怎麼回事?我真不敢相信。」

「喂,扁頭,你在幹麼?」

他們三個把喬凡尼圍在中間,類似印地安人包圍車隊的樣子。這時,喬不得不注意他們。他抬起頭,眼睛透過鏡片看著那三人。我離得太遠,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我敢肯定那是他諸多標準表情之一,對外來者表達他的疑惑、厭煩和不安。

亞柯波彎下腰,用手指敲了敲他的額頭。

「嗨,裏面有人在嗎?」

另外兩個放聲大笑。

這就是那種時候。是哥哥應該站起來,衝著亞柯波走過去,以一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氣勢,問他有甚麼意見的那種時候。

我告訴自己,站起來啊!讓他看看你是他哥哥。快站起來。你應該站在他那邊,媽的,過去啊!

穿黃色外套的男生說:「你們覺得如果我靠近他,他會咬我嗎?」

另外兩個捧腹大笑。

我動彈不得。我彷彿剛跑步回來喘著氣,屁股卻黏在長凳上。我反覆告訴自己應該站起來,應該走過去挺他,但我的聲音聽起來像來自一口深不知底的井,懶洋洋的,像在催眠。

「他的眼睛像中國人。」其中一個男生說。

「說幾句中文來聽聽……你會說甚麼?中文的『笨蛋』怎麼說?」

那三個人再次大笑。◇(待續)

——節錄自《弟弟追著恐龍跑》/ 方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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