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時期有個男子,祖父是終生清廉勤謹的宰相,父親是安史之亂中以死抗敵、名垂唐史「忠義傳」的慷慨義士。他雖然陋貌藍膚,卻憑藉祖上福蔭拜得一官半職,又能粗衣礪食泰然處之,時人讚譽他頗承先祖遺風。
而他的本心,唯有大唐名將、「尚父」郭子儀看透。郭子儀平日不拘小節,見客時都有姬妾在旁侍奉。唯獨此人拜訪,他擯退所有人,獨自恭敬接待。家人問其故,郭子儀回答,此人「形陋而心險,左右見之必笑」,如果他日後掌權,郭氏將會被滅族。
郭子儀果然有識人之明,此人不僅在幾年內位極人臣,而且內心奸詐險惡,陷害諸多賢臣名將,成為百官疾之若仇,六軍思食其肉的大奸臣。他就是唐德宗時期的著名奸相——盧杞。
平步青雲,恃寵弄權
早年的盧杞,歷任清道率府兵曹參軍、朔方府掌書記、吏部郎中等職,至虢州刺史。在任期間,虢州官府有三千頭豬成為當地百姓的負擔。盧杞將此事上奏,德宗準備將它們遷往同州的沙苑,他卻說:「同州亦陛下百姓,臣以為不如直接宰殺,分發給百姓。」
德宗立刻嘉獎道:「身為虢州刺史卻能考慮其它州,宰相材也。」便下詔將豬分送給貧民。盧杞的一句話,令德宗以為他是治世濟民的的輔國良才,因此被召為御史中丞。由於他頗有口才,善度上意,每次「論奏無不合」,深受德宗賞識。一年後盧杞遷為大夫,十天之內,又被擢拔為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大唐宰相。
在德宗的眷顧下,盧杞的官運青雲直上。然而他並非德宗所想像的那樣,是一名如祖父般清廉、如父親般忠貞的賢臣。安史之亂後,唐王朝的國力遠不如盛唐,德宗以前有兩名皇帝棄都而逃,令皇家威嚴掃地;地方藩鎮割據,覬覦中原,天子難以節制。盧杞在亂世中做得一朝宰相,不思社稷中興大計,卻為了一己之私,逐漸顯露出陰險狠毒的真面目。
兩唐書皆有記載,盧杞在建中二年(公元781年)得志掌權後,為了鞏固權勢、樹立官威,即使對稍稍冒犯他的人,不將其置之死地決不罷休。
第一個被打壓的便是同僚楊炎。按照慣例,唐朝諸宰相每天一同議事、進餐,是為「會食制度」。楊炎儀表堂堂,憑文才身居要職,對貌陋無識的盧杞十分鄙夷,常常假託疾病不與他共事、會餐。盧杞銜恨在心,表面上若無其事,暗地裏伺機報復。
《資治通鑑》載,同年7月,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奉旨討伐擁兵造反的梁崇義,因淫雨不止,一時無法出兵。德宗不明就裏,盧杞想起楊炎曾反對任用李希烈之事,便趁機誣奏:「希烈遷延,以楊炎故也。陛下何必為了楊炎,耽誤征討叛賊的大事?不如暫免楊炎相位,李希烈一定欣然出征。」德宗未查實情,便深信不疑,立即罷免楊炎相位。
盧杞仍不罷休,聽說楊炎在曲江附近置家廟,再進讒言:「曲江王氣甚重,前朝宰相蕭嵩在那裏建家廟,玄宗立即下令遷址;楊炎卻重蹈覆轍,恐怕想篡奪皇位。」德宗聽後,便將楊炎外貶為崖州司馬,旋即賜死。
忌賢妒能,巧言進讒
大凡奸佞之輩皆有巧言進讒、剷除異己之惡行,而巧舌如簧的盧杞,往往害人於無形。他利用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迷惑德宗作出看似英明的決策,實則不露聲色地將朝中的忠信大臣一一排擠和陷害。
德宗朝另一位宰相張鎰,為人忠正有才望,為德宗其重。有他當職,盧杞難售其奸,遂想方設法將他調離朝廷。侍御史鄭詹與其相善,每次都會趁盧杞午睡時找他敘談。盧杞得知後,便假裝熟睡,待鄭詹來到後,闖進張鎰房間,讓鄭詹慌忙迴避。盧杞則佯作不知,故意和張鎰談論朝廷機要,嚇得他連忙阻止:「鄭御史在這裏,不要說這些。」盧杞則一本正經地說:「剛才說的事情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啊。」
因偷聽國家機密屬重罪,盧杞便藉此事彈劾二人。然而德宗僅僅杖斃鄭詹,他只好另尋時機。建中三年,幽州節度使朱滔謀反,德宗廢其兄長朱泚的兵權,鳳翔節度使一職空缺。盧杞假意上奏,朱泚位高,鳳翔將士的官階也很高,除了選派宰相這樣的重臣,再無合適的人選,因而自動請纓。
見德宗沉吟不言,他繼續說:「陛下定認為臣貌醜,不能懾服三軍,固惟陛下神算。」盧杞表面上自告奮勇為君分憂,繼而自謙相貌醜陋,願意讓賢,其實是在暗示德宗,唯有儀表堂堂的宰相才是節度使的最佳人選,而符合條件的人非張鎰莫屬。果然,德宗順著他的思路委任張鎰。
盧杞知道,張鎰離開後,德宗還會任命其他人為相。他深恐大權被奪,多方物色聽命於己的「傀儡」宰相。他發現禮部侍郎關播敦厚老實,不善言辭,便大力舉薦,以實現他把持朝政的奸計。他非但不讓關播參與決策,連話也不讓他說。有一次,德宗與眾宰相議事,盧杞侃侃而談,關播欲起身進言,卻遭到他的「目禁」。事後,盧杞訓誡他:「你之所以榮登相位,是看中你沉默少言,剛才你怎麼能開口說話呢!」從此,關播在朝中噤若寒蟬,「政事皆決於杞,播等斂衽無所可否」。
「賢者冒(妒忌),能者忌。」是唐書對盧杞的評價。對相權有威脅之人,盧杞毫不留情地打壓,而那些功高德劭的老臣,他同樣心存妒恨,視如大患。其陰險毒辣,天下人無不痛恨,只因他深受德宗倚重,無人得以進言。
著名書法家、太子太師顏真卿為人剛正不阿,時常批評盧杞的言行,讓他心懷怨憤。一次,顏真卿告訴他,安史之亂時,叛賊殺死他的父親,取其首級遊行示眾。顏真卿慕盧父高義,親自搶回首級,舔幹血跡,用棺材埋葬。他說:「今相公忍不相容乎!」盧杞假裝矍然拜謝,心中卻恨之入骨。
當時,李希烈不滿平叛封賞,怒而造反。建中四年,朝廷派兵出擊,盧杞趁勢進言,此人「年少驍將,恃功驕慢」,身邊將領都不敢勸諫,不如派一名「儒雅重臣」,向他宣讀聖旨,陳述順逆禍福的道理,不必興師動眾就可制服。他又說:「顏真卿三朝舊臣,忠直剛決,名重海內,人所信服,真其人也!」
佞言似忠,奸言似信。德宗對盧杞的話深以為然,隨即命顏真卿出使李希烈。詔書下達後,百官失色,李希烈生性殘暴,顏真卿此去無異於易水壯士,一去不復還。然而顏真卿明知被盧杞構陷,卻說:「君命也,將焉避之!」他隻身犯險,在叛軍營中堅守氣節,不為利誘威逼所動,最後殞命於叛軍之手。
苛政斂財,招怨遭亂
自盧杞擔任宰相以來,朝中忠良之士被他排擠殆盡,只餘一干唯唯諾諾、趨炎附勢之輩,朝政也日益敗壞。德宗即位以來,海內烽火連天,長年戰亂,朝廷在軍事上耗費巨資,導致財政緊張。有官員做過預算,軍費每月需百餘萬貫錢,而府庫所藏只能支撐數月;如果能夠籌得五百萬貫錢,便可支持半年,戰事濟矣。
為解決財政危機,盧杞將心腹趙贊任命為度支,與其黨羽共同籌款。他們只一味地把心思花在搜刮民脂民膏上,其斂財方式主要有兩種,第一個便是「以商養軍」。他們認為,天下財富集於富商,便向德宗建議:商賈中家產有一千萬的,任其自主經營,超過的部份便借來贊助軍費,等到戰爭結束後再還之於商。
然而在執行過程中,官吏們總是懷疑商賈隱瞞財產,動輒對其鞭笞綁架,敲詐勒索。眾多商人不堪受辱,憤而自殺,京城出現「囂然如被賊盜」的景象。趙普等人還下令,京城中無論典當、租房、售糧等商業貿易,都必須「借」出四分之一的交易額,又使城中商業活動趨於凋零。即使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朝廷也只籌款二百萬貫。
這些苛捐雜稅雖非盧杞所出,卻都是在他的佈置與默許下進行的。因而每當他出行,百姓從各路湧出,攔住其車駕,申訴苦楚。盧杞難以招架,只得將他們強行趕走。不久德宗聽聞新政收效甚微,百姓滿懷愁怨,只好下令禁止。盧杞一黨為了籌集軍費,又想出間架稅、除陌稅等苛政。
所謂間架稅,是將每幢房子的兩根撐木之間劃為一間,每間按照等級交稅,從五百錢到二千錢不等。由於此稅只論房屋多寡,不問屋主家境殷虛,房多家貧者深受其害。除陌稅則指所有公私交易,官府都要從每貫錢中收取五十錢稅款。為徵收更多的錢款,他們對隱匿不報者採取嚴酷的懲罰措施,並鼓勵百姓互相告發。一時間,京城怨恨牢騷之聲,盈於遠近。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建中四年的「涇原兵變」。9月,為平「四王」與李希烈的叛亂,德宗命各路節度使出兵平亂。10月,涇原士卒離開駐地,冒寒雨奔赴長安,卻只得到粗茶淡飯之類的犒賞。眾士卒滿懷憤恨,大肆掠奪府庫財物,並在街上高喊:「以後再也不奪商人的財產了,再也不收間架、除陌稅了!」
長安難安,再次上演兵荒馬亂的一幕,百姓紛紛響應亂軍,德宗卻在這場動亂中倉皇奔逃,成為又一位蒙塵受辱的天子。盧杞一黨斂財無度,對這場「涇原兵變」難辭其咎,故史稱「天下無賢不肖,視杞如仇」。
作惡奉天,相權永革
兵變之後,德宗奔至奉天,盧杞隨行。他非但沒有反思專擅弄權帶來的惡果,反而繼續投機鑽營,恣意妄為。
隨駕的宰相崔寧因故遲來數天,德宗起初甚喜,大加撫慰。而崔寧見大唐帝王遭逢厄運,將所有罪責歸咎於盧杞一人,常在私下裏悲憤地含淚道:「主上聰明英武,從善如流,但為盧杞所惑,以至於此!」盧杞無法容忍不利於己的言論,遂暗思誣陷詭計。
當初崔寧趕路時,多次下馬方便,而且每次時間都很長,因而耽誤行程。而被叛軍擁立為帝的朱泚恰好行使反間計,欲詔崔寧為相。盧杞利用這些證據,命與崔寧同行的官員,誣告崔寧出行時故意拖延時間,「有顧望意」;指使另一人偽造崔、朱的往來書信。盧杞則藉機譖毀,讓德宗懷疑崔寧有謀反之心,下秘旨將其縊殺。此事傳出,國人皆稱其冤。
不久,朱泚圍攻奉天,德宗危在旦夕。幸得朔方節度使李懷光火速勤王,多次重創朱泚的軍隊,身中數十箭才解了奉天之圍。然而他生性粗疏,行軍路上多次表達對盧杞等人胡作非為的憤懣。他說:「天下之亂,皆此曹所為也!吾見上,當請誅之。」盧杞聽說後寢食難安,擔心德宗聽信李懷光的論奏,竭力阻止他入朝。
盧杞故作從容地勸誡德宗,李懷光功蓋天下,令叛軍聞風喪膽,無心再守長安。如果他能一鼓作氣,率軍攻下長安,便可一舉滅賊。如果召他入朝,勢必賜宴封賞,流連幾日。這樣就會貽誤軍機,讓叛軍有時間佈置防禦,那時再出兵抗敵,「恐難圖矣」。盧杞所言,似乎句句為國家大局著想,長期寵信他的德宗不假思索,便接受了他的「諫言」,命李懷光在外屯兵,不必入朝,並儘快收取長安。
李懷光認為自己不遠千里親赴國難,近在咫尺卻無法得見天顏,意殊怏怏。他知道自己受奸臣阻撓,遂引兵離去,並數次上表揭露盧杞等人的罪惡。於是輿論喧騰,士議洶洶,大家都指斥盧杞,是造成國家危亡的大奸臣。德宗這才有所醒悟,為平息眾怒,將盧杞貶為司馬。
不久,德宗想念盧杞,將他升為長史。貞元元年(公元785年),德宗欲再拜刺史。負責起草詔書的官員認為,盧杞違背天理,害德宗流離失所,未被處死已是格外開恩,如果讓他掌管一個大州,會令天下人對天子失望,於是不肯擬詔。其他諫臣也出面諫阻,說盧杞為四海臣民唾罵,如若復用,將使「忠良痛骨,士庶寒心」。
德宗只好和宰相李勉商議:「讓盧杞做一個小州的刺史可以嗎?」李勉答曰:「陛下想把大州交給他也不是難事,但是如何平息四方的責難呢?」德宗只好作罷。於是,盧杞改任澧州別駕,終不得入朝錄用。
對於盧杞是忠是奸的判斷,德宗又問李勉:「眾人論杞奸邪,朕何不知?」答曰:「盧杞奸邪,天下人皆知;唯陛下不知,這正是他的奸邪之處啊!」德宗不甘心,點評歷任宰相與盧杞作對比:崔祐甫生性褊躁,與皇帝意見相左時,難免進退失當,反而要德宗顧全他的面子;楊炎剛直衝動,稍不順心便忘記君臣之禮,厲聲進諫,讓德宗難堪;只有盧杞,對德宗的話言聽計從,從不爭論或違逆,這便是德宗對他念念不忘的原因。
德宗的一番對比,恰恰印證了盧杞奸佞之本質,同樣說明了「興國之君樂聞其過,慌亂之主樂聞其譽」的歷史教訓。事實上,德宗對宰相的評價與史實正好相反。史料皆有記載,德宗初即位時,崔祐甫為相,他總是勸皇帝用道德治理天下,因而建中初年政治清明,赫然有貞觀遺風;而盧杞為相時,則唆使皇帝用刑名整肅天下,戰爭與財政危機接踵而至。
因而,德宗早期的宰相們,不過是為了避免皇帝決策失誤,不得以而據理力爭,實出於無私的忠心。盧杞雖然討得皇帝一時歡心,卻真正把國家推向危險的邊緣。可見用人得當與否,對國家興亡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為政者不可不慎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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