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30日的夜晚,一群紅衛兵闖進了傅雷的領地,四處搜尋「變天罪證」。9月2日早晨,傅雷和夫人朱梅馥被拖到家門前,被迫站到凳子上,頭戴高帽,任人指點羞辱。連續四天三夜的批鬥,似無盡頭。於是,他必須走了。因為士可殺,不可辱。
上海江蘇路284弄,現名「安定坊」,位於江蘇路和愚園路的路口。這裏有五組18幢歐式花園住宅,建於1936年,是滬上白領及中上層知識份子居住的社區,其中5號洋房是著名翻譯家傅雷的故居,那是一幢三層樓的建築。
一介奇才
傅雷,字怒安,號怒庵,是中國著名的翻譯家、文藝評論家,兼通文史哲音樂。傅雷一生翻譯了34部文學著作,15卷的《傅雷譯文集》共計約500萬字,其中多為法國文豪巴爾扎克和羅曼羅蘭的作品。有人讚譽:沒有傅雷,就沒有巴爾扎克在中國。
傅雷於1908年出生於上海南匯縣傅家宅。1928年,傅雷留學法國巴黎大學,學習藝術理論。1931年,傅雷回國任教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擔任校辦公室主任,兼教美術史和法文。
傅雷在24歲時翻譯了《羅丹藝術論》,26歲撰寫了《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顯示出多藝兼通的過人才學。傅雷潛心鑽研、嚴謹譯校,形成了獨特的翻譯風格,被譯界譽為「傅雷體華文語言」。
1937年,傅雷所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第一卷發表。傅雷在《譯者獻詞》中寫道:「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
反右狂濤
1949年後,傅雷謝絕了清華大學的邀請,成為體制外的一名自由職業者。他潛心翻譯,重譯了巴爾扎克的《高老頭》、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新譯了巴爾扎克的《貝姨》等多部作品。
在書房之外,中共的政治運動令傅雷感到難以適應。傅雷在1950年6月27日給畫家黃賓虹的信中寫:「方今諸子百家皆遭罷黜,筆墨生涯更易致禍,懍懍危悚,不知何以自處。」
此後的一段時間,傅雷開始向「黨」靠攏。他積極參政議政,慢慢學著去適應「新」社會的政治氣候。1955年至1957年,傅雷以無黨派民主人士身份出任上海市政協委員,擔任文學、新聞、出版小組副組長。傅雷深入調查研究,寫下了大量報告和文章。
1957年,傅雷連續公開發表三篇揭發和批判「右派」的文章,以配合「反右」運動的暴風驟雨。在《比一比,想一想》中,他明確表態,「反右」鬥爭「做的是史無前例的大事業」。在《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中,他批判了葛佩琦的「右派」言論。
在政治大潮中,傅雷寫出緊跟形勢的文章,天真地以為,這樣跟「黨」走就能擺脫自己被整肅的命運。不料,事與願違。1957年下半年,風雲突變,傅雷被指為親美反蘇的急先鋒、上海「中間路線」的代言人。
自8月22日起,上海各大報紙開始批判傅雷。傅雷堅持「沒有廉價的檢討」,他說:「人格比任何東西都可貴!我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當年12月,朱梅馥在給長子傅聰的信中提到,作家協會開了十次批鬥傅雷的會,傅雷做了三次檢討都不能通過,一切工作停止,精神極度痛苦。
1958年4月30日下午,傅雷被宣佈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當天,傅雷深夜未歸,朱梅馥憂心如焚,生怕傅雷想不開。當傅雷終於進門後,他和妻子相對無言。不知過了多久,他長嘆一聲:「如果不是因為阿敏太小,還在唸書,今天我就……」
傅雷被劃為「右派」後,留學波蘭的傅聰也成了被批判的對像。傅聰迫不得己,選擇在學業完成時出走英國,成了「叛逃」之人。這對傅雷是一個重擊。傅雷從此深居簡出,不問世事。
但是,由於頂著「右派」的帽子,傅雷的譯著被延遲或拒絕出版,而他又堅決不同意更名出版,最後只得依靠「預支稿費」來維持一家的生計。面對生活的窘迫,一向耿直不阿的傅雷,竟然放下身段,以卑微的措辭致信上級領導求助。
1961年9月底,傅雷摘去了「右派」帽子,他未有感恩之言,而是說:「當初給我戴帽,本來就是錯誤的。」
文革風暴
傅雷的寓所,名為「疾風迅雨樓」。在灑脫不羈的名號背後,翻譯巨匠卻自比「牆洞裏的小老鼠」,難覓安全的洞穴,可見他內心的痛苦迷茫之深。
1965年11月,《文匯報》刊出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反右時,傅雷曾經被姚攻擊過,因此,這篇文章是一個不祥之兆。1966年上半年,政治運動的風聲加緊了。有一天,傅雷對前來探望的好友周熙良說:「如果再來一次1957年那樣的情況,我是不準備再活的。」
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首次接見100多萬群眾和「紅衛兵」代表,自此,「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浪濤從北京席捲全國。在上海,從8月23日到9月8日,紅衛兵共抄家84,222戶,其中高級知識份子和教師1,231戶。
1966年8月30日,一群代表當地居委會的人搜查了傅雷的家。在隨後的幾天裏,紅衛兵繼續抄家,掠走了傅雷收藏的畫作、書籍和大量私人物品,一律充公。因為那些被認為是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甚至是「反動」之物。最後,他們進入閣樓,在傅雷小姨子寄存的一個箱子裏,發現了兩件「反黨罪證」。
原來,紅衛兵們在閣樓上找到了一隻有一把鏽跡斑斑的鎖鎖著的箱子,敲開鎖,在一面老得已經模糊不清的鏡子背面,發現嵌著蔣介石的畫像,箱子裏還有一本舊畫報,上面有一幅宋美齡的照片。
這只箱子是傅雷姑母『解放前』寄存在傅家的,傅雷從未打開過。『大右派傅雷窩藏反黨罪證!』紅衛兵們群情激昂,又為自己取得的戰果而歡呼雀躍。在震天的口號聲中,傅雷夫婦被按倒在地,並被勒令跪著。
9月2日,傅雷夫婦被拉到大門口,站在長板凳上,戴上高帽子示眾。在「打倒傅雷」的大字報的「烘托」下,人們圍觀、嘲弄,甚至參與批判。9月3日凌晨,傅雷夫婦將一床用浦東土布做成的被單撕開,打結,懸於鐵窗橫框。他們事先把棉胎鋪在地上,以免踢倒方凳時發出太大的聲響……。
兩人留下一份遺書,將一些財物事項委託給朱梅馥的兄長朱人秀,其中包括9月份的房租55.29元、火葬費現鈔53.30元,以及留給保姆周菊娣的600元過渡期生活費等。
1966年9月3日凌晨,在那一個黑夜,傅雷冷靜、細緻地安排了身後之事,不願連累他人。伉儷情深,共同赴死;才情萬千,淒涼落幕。筆耕一生,傅雷有所不知,吞噬了他的,正是他所盡忠的「黨」,是他傾注了萬般熱情的「新」社會。
一道美麗的光
傅雷夫婦去世後,他們的遺體被送到上海西寶興路萬國殯儀館火化。那時,「反動」人物自殺被稱為「自絕於人民」,不能收留骨灰,保姆周菊娣欲領骨灰遭到拒絕。
忽然,有一天,一位戴著大口罩的姑娘來到萬國殯儀館,自稱是傅雷夫婦的「乾女兒」,無論如何要保留傅雷夫婦的骨灰。她的誠懇打動了工作人員。她設法找到了朱人秀,在他的幫助下買了一個骨灰盒,再轉送到永安公墓寄存,骨灰盒上的名字是「傅怒安」。
這位女子名叫江小燕,與傅雷並不相識。她喜歡閱讀傅雷的譯作,也喜歡彈鋼琴,還看過傅聰的演出。1966年9月初,江小燕從鋼琴老師那裏得知傅雷夫婦自殺的消息,悲傷不已,又聽說傅家屬於黑五類,自殺死後不准留骨灰。正義感促使她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把傅雷夫婦的骨灰保存下來。
之後,江小燕還致信周恩來,反映骨灰無人認領問題,她提到傅雷是愛國的。未料,這封並未署名的信落到了上海市公安局的造反派手裏,江小燕被抓走、被審訊了一整天。公安局經過反覆調查,確定她背後沒有人「指使」,才把她放回。此後12年,江小燕一直生活在巨大的陰影中,直到傅雷平反。
父與子
1981年,《傅雷家書》出版,轟動一時,感動了百萬讀者。此書收錄了傅雷夫婦在1954年到1966年5月期間寫給傅聰和兒媳彌拉的家信,由次子傅敏編輯而成。紙筆互動,傳遞長輩的諄諄教誨、款款深情。在書簡背後,傅雷的人生際遇更令讀者慨嘆惋惜。而又有誰知,傅聰和傅敏兄弟二人,在政治運動中所受到的衝擊、所承受的痛苦?
1958年12月,傅聰留學畢業,選擇從波蘭乘飛機出走英國。傅聰在1980年的一篇回憶錄中講述了當時的心境:「1958年12月,我留學畢業,如果我回來,勢必是『父親揭發兒子,兒子揭發父親』,可是我和父親都不會這樣做。當時我是被逼上梁山的。當然,對我的出走,我永遠是內疚的。」
那時,傅敏在給一位同學的信裏,表達了對「文革」的不滿,因而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份子」。他被關在北京一中的「土監獄」,全身浮腫,餓得眼冒金星。他幾次自殺未成,罪上加罪,因為「反革命」是沒有自殺的權利的。他被紅衛兵後拖回學校後,接著批鬥。一次,傅敏以頭撞牆,被送到醫院,因其「反革命」的身份,醫生縫針時竟然不給他打麻醉藥。就這樣,縫了十幾針,他的頭上落下碗口大的傷疤。
1979年4月,傅雷、朱梅馥追悼會舉行,主辦者為上海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和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會上宣佈,1958年將傅雷劃為右派份子是錯誤的,應予改正;文革中所受誣陷迫害,一律平反昭雪,徹底恢復政治名譽。
2013年10月27日,在上海福壽園海港陵園,舉行了傅雷夫婦骨灰安葬及紀念碑揭幕儀式。潔白的墓碑上刻著《傅雷家書》中的一句話:「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
結語
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無情地掃落了中國的文化精英。才華橫溢的他們,一個個走向生命的終點,悄無聲息,好似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苦難的海洋,瞬間不見蹤影。在政治風暴裏,他們保不住一張安靜的書桌,摸不到正確的方向。他們不解、迷失、悲憤,累了,厭了。死亡,是告別屈辱和慘烈的解脫。中共紅禍,顛倒是非,迫害良善,扭曲人性,摧毀文化和道德。禍端不除,天下焉得太平。
傅雷一家的命運沉浮,映襯著時代的悲涼與荒唐。心靈的傷口,泣血不止,永難平復。與這個家庭一同悲哀並痛著的,是整個中華民族,還有飽經滄桑的大地。回顧,為了讓悲劇不再重演,讓生命不再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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