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寫了一篇〈專欄外的故事,鏡頭下的歷史〉,談及自己在《蘋果日報》專欄曾出言不遜,令當事人深受委屈。〈專〉發布後翌日,我收到一個訊息,內容令我有點意外。發訊人是已離職的無綫動畫配音組導配,叫阿聰,他說看了〈專〉一文後,幾經掙扎鼓起勇氣才敢私訊給我,希望澄清九年前一件舊事的真相,以吐冤屈。
2015年,我在《蘋果日報》還未有每天出文的固定專欄,只是應副刊編輯要求,間中給名采版的「客座隨筆」供稿。老實說,我從未有計劃長寫,當時供稿只屬玩票性質,好聽一點講叫「我手寫我心」,實際上就是口沒遮攔,沒仔細考慮用字遣詞會否過了火。
該年8月,我寫了一篇〈Cheap足三十年的無綫〉,批評無綫八十年代拍《儂本多情》,明目張膽盜用張愛玲〈第一爐香〉橋段——這個批評當然有理有據——然後又揶揄J2當時在播的動畫《黑執事》OVA《幽鬼城殺人事件》粵語配音,將戲中少爺所講的法文配得一塌糊塗,文中我很不客氣地寫道:
「日本配音員也顯然不懂法語,但人家有專業精神,肯苦練,還聽得出個輪廓(⋯⋯)電視台配音部通常有劇本供翻譯員參考,只要請教懂法文的人,不過兩三句對白,花點功夫模仿也不難吧?無綫偏偏就寧願老作。」
就是拙文上述寥寥幾句話,令阿聰耿耿於懷九年。他承認當年同事配的法語對白的確發音不佳,但指出我批評他們沒苦練、沒請教人,甚至「老作」,卻是不符事實的論斷。為了還原真相,幾日前我跟阿聰開了一次視像會議。
阿聰向我展示九年前相關的電郵、Whatsapp對話截圖,證明為了那幾句法文,他已千方百計查證原文(但失敗了,因為日本原版劇本也沒有),也曾請教電視台內精通法文的老師,而光是為了讓同事苦練那幾句對白,還在時間緊迫的情形下,額外多花了兩小時配音。儘管結果未如人意,但所有同事都盡了最大努力了。
我聽了阿聰的說話後,深知自己當年的批評過火,馬上向他鄭重道歉。今天也在此公開此事,以更正拙文所犯的錯,還望有關人士海量包涵。
幸好阿聰接受我的道歉,總算吐了鬱在心中九年的悶氣。之後我們聊了一會,他談及過去在無綫工作的辛酸(但他囑我勿寫),又告知他當年翻譯《黑執事》片尾曲〈蒼き月満ちて〉(意即「蒼月滿盈」)的歌詞,花了不少心機,希望我給他一些意見。我請他把片尾曲連結傳我(注1),一看,簡直可用「驚艷」形容。阿聰的翻譯是這樣的:
朧光映鱗傷,冷夜月蒼蒼。
陰雲頃刻現,素願一時藏。
珠淚潸潸落,披面作偽裝。
遁辭幾番借,棲身黑暗房。
奢盼明晨至,凄慼俱消亡。
難耐怯懦襲,孤心蘸蒼茫。
大千紅與紫,盡鍍虛言妝。
舉頭望山月,伸手攬眩光。
藝高人膽大的阿聰,居然用五言古詩體裁譯一首日語動畫歌曲,保留原文意境之餘,吐辭也綺麗哀怨,實屬譯作佳品。我唯一意見是「盡鍍虛言妝」的「鍍」字不妥,覺得不妨改為「施」字,像朱淑真詠薔薇詩「賴有佳人頻醉賞,和將紅粉更施妝」,中文要說「施妝」才通。阿聰聽了我的意見,也欣然同意。
民初蘇曼殊(他有章太炎協助)、汪精衛等人翻譯外文詩,都會用中國舊詩體裁對譯,但到了今時今日,像阿聰這種譯筆,在中港台三地已幾近成為絕唱了。
中文系出身的阿聰告訴我,最初聽到〈蒼き月満ちて〉一曲時,「感情上較凝煉,感受了表層後,還能再細味下層。覺得以詩譯之會較美,比直譯較有感染力——至少對我自己來說。」就是這樣,阿聰便把一首日文歌譯成優美的古詩了。
這樣富有才情、靈活生動的譯作還會有嗎?阿聰慨嘆:「未來應該不怎麼有機會看到了,現在香港的動漫翻譯都一步步被台灣的『繁中版』取代,從實體印刷書到OTT平台都是。他們的譯文都崇尚直譯。」難得香港譯界有此滄海遺珠,隱埋在日本動畫片尾,我當然希望公諸同好。
事前完全沒有想到,跟阿聰的對話會由最初的「申冤」道歉,演變成融洽的談文說藝。人世間很多事,往往只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但願讀者閱覽本文,欣賞阿聰譯筆之餘,也能領悟一些小道理,更好地活出自己的人生。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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